海洋之子鄭成功(完結篇)
周婉窈
鄭成功過世後,第二年魯王也逝於金門。關於魯王朱以海,我們一般人並不熟悉,但是對反清復明志士而言,這是明朝的真正結束。因為永曆帝已於兩年前遇難,在有血統才有正統的舊時代,魯王是最後可能稱帝的人選。我們最後的志士張煌言曾冀望魯王能繼承正統,改稱大號,以號召天下、維繫人心。他的最後一絲希望,在魯王逝世後,徹底破滅了。
南京之役慘敗後,張煌言一直在浙東海濱孤軍奮戰。當他得知鄭成功攻打臺灣時,深不以為然,派羅子木送信給鄭成功,力勸他放棄攻打臺灣,及早班師返回廈門,以廈門為基地,再圖進取。這就是著名的〈上延平王書〉,文辭、情感、說理、引喻相互輝映,是珍貴的歷史文獻,也是文學瑰寶。但是,張煌言不是為了留下美文寫這封信,他最大目的是想說服鄭成功。他相信文字的力量,相信歷史典故的說服力。可惜顯然沒有打動鄭成功。
魯王逝世後,張煌言散兵隱匿到孤懸海上的懸嶴島。懸嶴島是舟山群島的一個小島,荒瘠沒人居住,南邊有港口,北邊則是峭壁。追隨他只有故參軍羅子木、門生王居敬、侍者楊冠玉,以及將士數人、舟子一人。這個島沒什麼生產,必須定期出去買米,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已經降清的舊部屬想賣主求榮,設計得知藏身之地。他們半夜從山後峭壁攀藤而入,暗中突襲,張煌言、羅子木、楊冠玉和船夫被捕。這天是 七月十七日 ,十九日張煌言等人抵達故鄉寧波,「觀者如堵牆」。接下來約兩個月是「從容就義」的歷程。
「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他的同鄉黃宗羲為他撰寫墓誌銘,開宗明義這樣提醒我們。假如您是張煌言,妻子族人被關在監獄,就等著您投降,又不斷有人軟硬兼施,勸您投降。您如何「從容」?移送省會杭州時,張煌言出寧波城門,再拜歎道:「某不肖,有孤(辜)故鄉父老二十年來之望。」到了省會,張煌言雖然在監獄中,但受到上賓的待遇,那些降清的舊部屬都來探望他,官吏想見他的也沒被禁止,他整天南面坐,拱手不起,「見者以為天神」。杭州人還爭相賄賂看守的人來見他,也有來索取書法的,堆積如山,他「稱情落筆」。 九月初七 是張煌言處死之日。到了刑場,他遙望鳳凰山一帶,說:「好山色!」然後賦絕命詞,挺立受刑。羅子木,楊冠玉,以及船夫從死。妻子和兒子早他三天被處決。侍者楊冠玉是張煌言鄞縣同鄉的小孩,故家後裔,父母死後,追隨張煌言。臨刑時,主事者看他年紀輕,想放他一馬,他說:「司馬公(張煌言)死於忠,某義不忍獨生。」伸長脖子就刑。
「一片孤忠,是天地間一男子」的張蒼水,留下絕命詩,云:「我年適五九,復逢九月七;大廈已不支,成仁萬事畢」。五九四十五。張煌言生於萬曆四十八年(1620) 六月九日 ,大鄭成功四歲,原本和成功一樣,是個書生,因為明朝傾覆而倡議破家,兵馬倥傯二十年,逝世時(1664)四十五歲。他留有一女,嫁了全祖望的族叔。這位女兒八十歲時,曾為十八歲的全祖望講述張煌言的事情,以補黃宗羲之墓誌銘與楊遴之記述的闕遺。青年全祖望緊抓著紙傾聽,聽後記錄,活像我們今天的口述采訪。失敗者的歷史,幸尚有地緣和年輕人可以依賴。
南明不結束於鄭成功之死,而結束於張煌言之死。我們的海洋之子齎志以逝,英雄相惜的寧波男子,何嘗不是?雖然鄭成功攻取臺灣讓張煌言大大失望,但是張煌言逝世前一年寫的〈祭延平王文(癸卯)〉,稱延平王「勳追武肅,忠貫汾陽」。武肅是吳越王錢鏐,汾陽是郭子儀。先一年,鄭成功還未「感冒風寒」時,張煌言仍不死心,在〈答曹雲霖監軍書〉中,說他認為「延平王為千古第一流人,欲為千古第一等事」,不可能忍心坐視同志危阨而不策應。然而,那「再揮水犀(水師),以射天狼」的機會終究永遠不再有,永遠不再有。
最後,我想像,我在想像的鍵盤上,敲下一個悲愴的音符,願海風吹它到名為「過去」的陌生國度……(全文終)
參考文獻(僅限於本文直接參考徵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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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轉載自:臺灣與海洋亞洲部落格2009/01/16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