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之子鄭成功(十)
周婉窈
鄭成功忠於明朝,在他自己的時代,以及終有清一朝,是沒有疑義的,也是他受人尊崇的原因之一。他最後大失反清復明志士之心,是另外一回事。他一生奉明正朔,並未僭越。現在有些人,不懂「帝」、「王」之分,以為稱王、稱藩即為僭越,殊不知鄭成功在隆武朝儀同駙馬,起兵後,形同帶兵在外的藩鎮,是以稱藩;軍隊稱藩兵,命令稱藩諭,部下則稱他為藩主。永曆帝封他延平王、潮王,他理當可以稱王,但他以未能恢復國土為恨,終其世不敢稱王。這點可從他和荷蘭人議和時堅持使用「大明招討大將軍國姓」的頭銜,得到佐證。他逝世前,遙傳永曆帝遇害,有人建議他改元,被他一口回絕,說:「皇上西狩,存亡未卜,何忍改年!」
我們可以批評鄭成功的很多作為,但終其一生,他沒有違反他的時代所認定的「忠」的標準。活在一個忠與不忠是「存活」也是「存在」的問題的年代,他們不會比我們對此更不敏感。鄭成功的作為是有很多可議的地方,比如他幾次和西南最大反清力量李定國約期會師,卻爽約了。但是,青年鄭成功曾奉永曆帝之旨,親自率軍南下勤王,事在永曆四年(1650)閏十一月。海上征戰,過程險惡、艱辛。已經打到大星所(廣東惠州塩州港西),突然得知中左所(廈門)被清軍襲破,鄭鴻逵遣使請成功班師,成功回答說:「奉旨勤王,今中左既破,顧之何益!且咫尺天顏,豈可半途而廢?國難未報,遑顧家為!」這一段話十分生動,鄭成功的面目躍然紙上。既然廈門已經被攻破了,回去無用,而永曆帝就近在眼前,不能中途而廢,因此堅持不回師。然而當三軍得知廈門情況,擔憂家人,軍心思歸,哭聲遍地,各鎮也來勸成功回船。最後因為擔心兵變,不得已班師。讓人想起馬嵬坡「六軍不發」的情勢。鄭成功於是面向南方,向永曆帝拜陳班師之因,揮淚痛哭,三軍哀慟。楊英《先王實錄》如此描寫著。朱希祖對鄭成功不是那麼以為然,也說這段記載「實為成功大增光彩」。這一年鄭成功二十七歲,或許還沒夾雜那麼多的政治考慮。
寫到這裡,海洋之子已經過世了,我們也該擱筆了。但是英雄的生命不結束於死亡的那剎那。小福松出生前,世界不知有他;國姓爺過世後,世界則再也無法沒有他。
二○○六年的夏天,在平戶川內浦,走在白沙灼透腳心的千里濱,我想起三百四十餘年前,一位荷蘭人親眼見識到國姓爺的「武功」:
隔日[ 一六六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早晨,國姓爺親自叫我的名字。我去到他面前,他就向海邊射出三枝箭,問我最後那枝箭飛了幾步?我回答說,我猜一百二十步。他說,我猜對了。他於是上馬,叫我跟著去。我們來到海邊平坦的地方,他的一個隨從就拿三根約二呎[ 六十公分]高的短棍,每一根頂端都有一個小圓環,小圓環上貼著一個銀幣大的紅紙當箭靶,三根棍子在海邊插成一排,互相間隔約十竿[約 三十八公尺]。國姓爺遂插三枝箭在他的腰帶後面,騎到約五十到六十竿[約 二百公尺]的地方,然後盡馬所能跑的最快速度,疾馳而來,拔一枝箭射中第一根棍子的箭靶,第二枝箭射中第二根的,第三枝箭第三根棍子的箭靶……一路跑來都維持同一速度,既沒停下來,也沒有減速。這樣連續射了兩回之後他就下馬,走到我的旁邊,問我看清楚了沒?能不能也這樣騎射?我推辭說,不能。……
千里濱的白沙上彷彿響著國姓爺颯颯的馬蹄聲,田川氏含笑看著。
神箭手的這一段記載來自《梅氏日記》。梅氏不是中國人,他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土地測量師,名叫Philippus Daniël Meij van Meijensteen,江樹生在翻譯他那劫後餘生的文獻時,可能為了簡潔易記,就稱他為梅氏。梅氏在臺灣居住十九年,國姓爺攻打普羅岷西亞城(赤崁城)時,他跟著地方官貓難實叮(Valentijn)投降,但其實就是被俘虜。由於他是測量師,有國姓爺需要的技術,加上國姓爺不知為什麼好像還很喜歡他,鄭荷議和談判時也要他協助,所以他有機會接近國姓爺,見識到他治軍治民的殘暴,甚至親眼看到他發病(看來像癲癇症)。可能由於國姓爺還欣賞他,在被俘虜的二百七十位VOC的人員中,最後只有三人倖存,他是其中之一。熱蘭遮城升白旗後,他得以返回巴達維亞城,以日記方式,寫下這八個多月的試煉和見聞。這份珍貴的史料,若非日治時期的日本學者與戰後的臺灣學者接力賽般的努力,恐怕還埋藏於荷蘭檔案館龐大的VOC卷宗裡,乏人問津。現在《梅氏日記》有江樹生譯註的中文版。梅氏的故事,是殘酷物語中的幸運與說不上來的友情。(未完待續)
(文章轉載自:臺灣與海洋亞洲部落格2009/01/09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