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之子鄭成功(九)
周婉窈
行筆至此,我們無可避免必須談鄭成功的性格問題。成功二十三歲起兵,那時候他沒真正掌過兵權,未參與政治,是個純潔的青年。我們這麼說,不是隱含之後他就不純潔了,而是之後的問題不再是純潔與否的問題。在收編、兼併其他勢力,在南北征戰中,鄭成功的個性逐漸開展開來,逐漸成形,可能大大出乎眾人意料之外,或許也出乎他自己的意想之外。鄭成功個性剛強、嚴厲、氣急,容易聽信讒言,並且記恨。
剛強是鄭成功之所以是鄭成功的人格特質,沒什麼不好,後幾項則有非常負面的影響。鄭成功治軍「用法嚴峻,果於誅殺」,往往為了小事就誅殺將領,造成將領叛逃、歸清者,不計其數。施琅、黃梧是最著名的例子之一。他聽信讒言,撤忠臣廟萬禮牌位,導致萬禮結拜兄弟萬義、萬祿為了自保降清。成功和諸將討論攻取臺灣時,大家面有難色,吳豪到過臺灣,說了一句該地「風水不可,水土多病」,成功心中不痛快,上岸後一個多月,藉故殺了吳豪。反之,當時唯一力挺攻取臺灣的楊朝棟,則當了承天府府尹──臺灣最高行政官員。(鄭成功於 五月二日 改赤崁地方為東都明京,設承天府,轄天興縣、萬年縣。)我們說鄭成功氣急,最明顯的一個例子是,當他在臺灣得知兒子鄭經和乳母生子,氣塞胸膛,立即遣人持令箭到廈門殺妻子董氏、鄭經、乳母,以及嬰兒。諸將不從命。鄭成功得知金廈諸將抗命,忿怒更加一層。這是永曆十六年(1662)四月的事。熱蘭遮城掛白旗投降才四個月左右,而 五月初八 ,我們的英雄就在臺灣與世長辭了,時年三十九。
鄭成功的死因,引起很多的猜測。關於他逝世時的情況,史書有不同的描寫,基本上都是很悽絕,很不尋常。楊雲萍先生把這些不同的記載,歸類為以下幾種:面目爪破說、嚙指說、斫面說、大呼說。他問道:「鄭成功在臨歿時,曾把『面目爪破』嗎?或是『顛狂』而『嚙指』嗎?或是『索劍自斫其面』嗎?乃至『大呼而殂』嗎?或是以『兩手扳面』的?『掩面』的?」永曆十六年五月,鄭成功「偶感風寒」。楊雲萍認為,鄭成功之歿由於生病,各種記錄大體一致。問題在於,我們如何了解鄭成功死前的心理狀態。楊雲萍指出:正月中,父親鄭芝龍及諸弟等被害消息傳到。三月中,姻戚陳霸降清。四月中,永曆帝被難的消息傳到。長子鄭經「不倫」消息至,諸將抗命。這些事件,只要其中一件就讓人難以承受,精神受到莫大的打擊;而這些事件卻踏至紛來,鄭成功不「精神異常」才怪。何況鄭成功「感情激烈、神經銳敏,而個性堅強」。
不管鄭成功死於何病,總之死得很不平和、很不安寧。對他個人而言,最無法承受的或許是齎志以歿。夏琳《閩海紀要》記載:
五月朔,成功感冒風寒;文武官入謁,尚坐胡床談論,人莫知其病。及疾革,都督洪秉誠調藥以進,成功投之於地,歎曰:「自國家飄零以來,枕戈泣血十有七年,進退無據,罪案日增;今又屏跡遐荒,遽捐人世,忠孝兩虧,死不瞑目!天乎!天乎!何使孤臣至於此極也!」頓足撫膺,大呼而殂。時年三十有九,為 五月八日 也。
文中所謂「胡床」,是摺椅,非可睡之「床」。另外最廣為人徵引的要數江日昇《臺灣外記》的記載:
五月朔日,成功偶感風寒,但日強起登將臺,持千里鏡,望澎湖有舟來否。初八日,又登臺觀望,回書室冠帶,請太祖祖訓出。禮畢,坐胡床,命左右進酒。折閱一帙,輒飲一杯,至第三帙,嘆曰:「吾有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也!」以兩手抓其面而逝。
「千里鏡」是望遠鏡,鄭成功顯然一心繫念金、廈兩島。這兩則記載,雖有出入,都顯示鄭成功抱憾以終。
最可惜的是,楊英《先王實錄》殘缺不全,否則關於鄭成功的逝世我們應該會有第一手的資訊。楊英是鄭成功的戶官,追隨鄭成功征戰十四年,鄭經時奉命編纂先王實錄。他利用檔案文牘,迻錄不少珍貴史料,如鄭成功寫給父親、渡弟的信,鄭成功和李定國的書信往來,並且對鄭成功軍隊的糧餉來源頗多「實錄」。由於鄭成功的事蹟在清代觸犯禁諱,楊英《先王實錄》只能以手抄方式偷偷流傳,目前天地間似乎只有兩份傳抄殘本,都發現於鄭成功故里南安縣石井鄉。一在一九二七年出現,一九三一年由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景印行世;一在一九六一年出現,抄錄於一九二二年石井鰲峰小學記事簿上。前者前後霉爛,永曆十六年四月後缺;後者也霉爛不堪,只到永曆九年四月,不到前者一半。《先王實錄》之所以霉爛,也告訴我們:某種程度來說,歷史是勝利者的歷史。勝利者再怎樣瑣碎的家當,都可能保存良好,失敗者再怎樣珍貴的材料,都很難存留。某些歷史許是燼餘歷史。《先王實錄》之所以在鄭成功故里發現,告訴我們:地緣有時是燼餘歷史最後一絲希望;故鄉的人、事、物,似乎只有故鄉的人最珍惜、最不捨。
(未完待續)
(文章轉載自:臺灣與海洋亞洲部落格2009/01/06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