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人殉港

學人殉港

陳弱水

香港城市大學建築及土木工程系李衍樺教授於上星期日（8/25）在九龍塘地鐵站跳軌，他去世後約一小時，網路上出現一份「遺言」的截圖，是社交媒體貼文，沒有署名，但從內容看，就是李教授的話。

這段文字引起很大的震動，它顯示李教授是為香港而死的。遺言中有這樣的句子：「23條立法塵埃落定，天空灰濛濛的」；「從2019年春天那場風波開始，我沒有一天是真正快樂的」；「我想被火車碾碎的感覺應該和被坦克碾碎差不多吧」。

這段遺言的指涉在網上引起不少討論，對於兩處難以理解的地方，尤其有多種推測，但就我所見，幾乎沒有人主張它是假的。費解之處，比較像是錯字或親人朋友之間的「私人典故」。

李教授之死，不只是被暴政輾壓的，也是對暴政的抗議，如果要逃離暴政，可以選擇移民，但他決定和被比喻為坦克的火車對撞。所以李教授之死也是見證，它告訴我們，中共統治就是自由人與公民社會的焚化爐，它要控制一切，改造一切，是惡性的「所過者化」。這是大家必須認識的性質，拒絕正視這個性質乃至為它辯解美言，是台灣生存危機的重要來源。

中共的統治體制是極權主義（totalitarianism）。近年來，在一般的論述，往往不對極權主義和威權統治（authoritarianism）或專制獨裁（autocracy）做區分，好像極權主義只是廣義威權統治的一部分。我認為，就認識現實和事理而言，這個區分十分有必要。極權主義是人類歷史上的新現象，是由列寧於1910、20年代之交建立共黨蘇聯開始的，最主要的代表為史達林治下的蘇聯、希特勒治下的納粹德國以及1949年以後中共治下的中國。和一般威權統治相比，極權體制的特性在於，它不僅壟斷政治，而且尋求對全社會的控制，它不僅鎮壓政治反對組織和行動，並且尋求對全體被統治者心靈的操縱與塑造。極權主義的因子，特別是思想因子，存在於一些過往的歷史文明，包括中國，但在二十世紀以前，缺乏實現制度化的工具，傳統的王權和官僚制都沒有這個力量。一百年前出現的俄國共產黨統治為此提供了有效的武器，造就了新形態的極權政權，爾後在世界多處複製，中共不僅為當前最龐大、最深厚的承襲者，而且全面控管的技術和意圖超越前人。

19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蘇聯和東歐共黨政權解體之際，很多人以為二十世紀新生的極權主義就要結束。美國雷根總統（任期：1981-1989）在1984年5月2日的一場談話把中國稱為「這個所謂的共產中國」（”this so- called Communist China”），意思是，中國只是名義上是共黨統治，實質已經改變。學術界和時論界減少使用「極權主義」一詞，也是出於這個背景。但過去三十多年的歷史顯示，中國演變成更強大、更有策略的極權政體，人們曾寄望經濟發展和網路普及能改變極權的體質，但它們反而成為擴展極權的新武器。現在，和上世紀中後期相比，極權主義對人類的威脅有過之而無不及，香港的淪亡如果有任何價值，就在顯現這一點。世人再不能掩目不視或顧左右而言他了。

李教授的死可以看作是極權統治的灰燼，這是有些殘酷的說法，但事情大概就是如此。此外，也許有些台灣讀者不熟悉香港的地理，香港城市大學就在九龍塘，李教授在九龍塘車站跳軌，就是死在自己學校的門口。

（2024/8/31下午6時附言：根據最新消息，香港警方國安處於30日拘捕一男一女，指稱女子發布李教授虛假遺言，男子放置悼念燈箱，煽動憎恨中央及港府。關於遺言來源和真實性的問題，還要再繼續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