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之子鄭成功(六)

海洋之子鄭成功(六)

周婉窈

鄭芝龍只帶五百人到福州見貝勒博洛,把自己的軍力都留在原地。當他被挾持北上時,應該很後悔吧,他語帶威脅向博洛說:「吾子弟素非馴良,今擁兵海上,脫有不測,將奈何?」博洛回說:「此無與爾事,亦非吾慮所及也。」也就是博洛不甩鄭芝龍的威脅。鄭芝龍的子弟兵的確就成為鄭成功糾集號召的對象。

鄭成功在金門得知隆武帝后罹難的消息,旋即得知父親被挾北上。他於是從金門回到安平,決心起兵。成功一開始局促於安平一地,雖然有父親的舊部來投靠,終究力量不大,擠身既有勢力中,輾轉於鼓浪嶼等小島,後來逐漸擴展勢力範圍,最重要的突破應該是取得廈門主導權。廈門原是鄭成功族兄鄭彩、鄭聯兄弟的地盤;軍力是鄭成功的十倍。鄭成功由於年輕,當時不乏看輕他的人,如鄭聯就說:「少年乳臭,虛名而已。何足介意?」哥哥鄭彩則較有警覺,回說:「弟言謬矣,切不可以少年輕之!細觀調兵,甚有經濟。」也就是頗能部署的意思。可見從安平起兵後,不到四年間,鄭成功慢慢展示軍事才能。

永曆四年(1650) 八月十五日 ,鄭成功趁鄭彩帶兵遠出,計殺鄭聯,取得廈門。不過,第二年(1651),清福建巡撫張學聖派總兵馬得功趁鄭成功南下勤王,襲擊廈門,鄭氏之家資積蓄損失殆盡,受創慘重,鄭成功倉促回師。當廈門受襲時,鄭芝莞不戰而逃,席捲珍寶,棄城下船。 四月十日 議處廈門功罪,將沒負起守廈門責任的鄭芝莞斬首示眾。芝莞是成功的叔叔,成功下諭曰:「本藩鐵面無情,爾諸勛臣鎮將,各宜努力。苟不前進怯敵,本藩自有國法在,雖期服之親,亦難宥之。」鄭成功治軍之嚴──或更正確地說,治軍過嚴,於此可見一斑。不過,他放過了一人,也就是叔叔鄭鴻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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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成功居宅跡」的老樹,傳為鄭福松手植竹柏。

廈門是海島,馬得功襲擊時,由於後援撤退,馬得功無舟渡海返回大陸,託人向鄭鴻逵說項。當時鄭芝龍被挾持在北京,鄭芝龍母親黃氏在安平,被迫寫信要鴻逵協助,鴻逵於是放馬得功過海。鄭成功為此「不勝髪指」,傳令不許芝莞、鴻逵和諸親相見。按照鄭成功的脾氣和行事風格,鄭鴻逵是一定要被重重處罰的,甚至處斬,但是鄭成功氣憤歸氣憤,並沒處罰他,只是決絕地表明:「不殺虜,無相見期也」,頗像鄭伯之誓。鄭鴻逵自知理虧,交出軍隊,躲到離石井十里的白沙,退隱不再管事。鴻逵患足疾,相當嚴重,走路需二人扶持,數年後,白沙寨受清軍圍攻,鄭成功和芝豹往救,事平之後鴻逵移居金門。鄭成功一向絕不饒恕敗事者,但對待鄭鴻逵顯然不同。或許顧念過去的一段叔姪感情吧?「這是我們家的千里駒呢。」叔叔摸著小福松的頭,賞愛地說著。看來小福松的記憶,還活在大明招討大將軍國姓的心中。

鄭成功回師廈門之後,改廈門為思明州。從此鄭成功完全接收控制鄭氏家族勢力,擁有兵將六萬多人,成為東南地區一股強大的抗清力量。這是永曆五年四月的事,九月,舟山城陷,張名振奉魯王來依鄭成功,鄭成功趁此機會吸收浙海水師名將張名震、周鶴芝、阮駿等部隊,兵力迅速擴展,成為東南地區最大的抗清領導中心。而鄭成功的力量又以金門和廈門為根據地。我們不得不注意:金門、廈門都是海島!

在傳統戰爭中,海島易守難攻,要攻下海島至少需要好幾倍的軍力。即使到了第二次大戰,武器已經非常進步精良,美軍攻打硫磺島,光是上陸就犧牲了數千人,而當時美軍擁有完全的制空權。如果我們檢視鄭成功在中國東南的勢力範圍,其實範圍不大,大抵只是閩南到粵東沿海一帶,未深入內陸地區。以海岸線而言,只是福建整個海岸線約一半以南,加上廣東靠近福建部分的海岸線,及海岸附近狹長的地區;以府而言,不出福建興化、泉州、漳州三府,以及廣東潮州、惠州二府,且不包括這五府靠內陸的縣邑。真可說名副其實佔據「東南一隅」。以這麼狹而小的地區和已然佔有大明一半江山的清朝力量相抗衡,誠是以小抗大,但是清廷無法小看鄭成功。何以如此?海戰是個因素。鄭成功以金門、廈門為根據地,襲擊並佔領沿海地帶。清軍在陸上驍勇善戰,但不諳海戰,雖設有水師,戰鬥力甚弱;鄭成功的軍隊水陸兼備,軍力最強時,有七十餘鎮,水師約占十鎮,兵力雄厚。海洋顯然站在鄭成功這邊,或者說,鄭成功充分利用了海洋的優勢。

鄭成功的軍隊是「赤腳大軍」。荷蘭文獻這麼記載,[1]中文文獻如出一轍,寫道:「成功特重操練,舳艫陳列,進退有法,將士在驚濤駭浪中無異平地,跳躑上下,矯捷如飛。將帥謁見,甲冑僅蔽身首,下體多赤腳不褌;有以鞋履見者,必遭罵斥,併抑其賞。凡海岸多淤泥陷沙,惟赤腳得免黏滯,往來便捷,故與王師鏖戰屢勝;其於勝勢,固已占卻一籌矣;官兵以靴履行泥淖中,不陷即滑,奚免敗績?」也就是說,兵士不穿長褲、赤腳,利於海灘之戰,光這點就已經勝過清朝軍隊;清兵穿著靴子,不是陷入泥沼,就是滑倒。我們不知道「赤腳大軍」是否為鄭成功所創,不過,明清之際日本人和唐人明顯的不同在於髮型和穿不穿鞋。我們從日本的《倭寇圖卷》、《唐館圖卷》,以及《長崎唐館交易圖卷》等繪卷可以得知,所謂「真倭」是剃頭、赤腳的;那些在海港工作的日本勞工大都赤腳、不穿長褲,半截短外衣(作業服或「法被」)遮不到膝蓋,而華人的勞工則穿長褲和鞋子。我忍不住想起平戶的田川氏。她在川內浦千里濱採貝時,不會穿著鞋子,白沙上留著迆邐的腳印。在海邊遊玩的福松,不會穿著鞋子,白沙的炙熱直透腳心。鄭成功的軍隊打赤腳,是否是平戶記憶的影響?值得我們思考。

鄭成功到底有多少軍力?鄭成功自己總是說「數十萬之眾」、「我兵數十萬」、「數十萬兵眾」。所謂「數十萬」,很難知道確指,不過就中文而言,總要超過二十萬才能這麼說,不然只能說十餘萬。所以低估來說,至少有二十萬以上。不過,此數十萬,到底是「眾」,「兵」,還是「兵眾」?有疑義,如果是「眾」的話,應該包括文武官員及其眷屬。就兵額而言,據估計,在永曆七年(1653)八月以前,鄭成功軍隊大約六萬人,但兩年之後,兵額增加至少一倍,達十五至十八萬人。如果加上文武官員和眷屬,聲稱擁有數十萬之眾並不誇張。兵力的增加,除了鄭成功善於作戰之外,他和清朝進行和議,也是關鍵所在。鄭成功透過和談,爭取時間擴展勢力,甚至藉和談來養他的數十萬之眾。(未完待續)


[1] ”Every one was protected over the upper part of the body with a coat of iron scales, fitting below one another like the slates of a roof, the arms and legs being left bare. This afforded complete protection from rifle bullets and yet left ample freedom to move, as those coats only reached down to the knees, and were very flexible at all the joints.” See Campbell , p. 420.

(文章轉載自:臺灣與海洋亞洲部落格2008/12/26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