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今傷昔

撫今傷惜
(2009「我的31歲」接力串寫選文)

楊維哲
(台大名譽教授,數學系退休,是陳文成教授的老師)

1 我無開嘴

德國一位牧師( 失禮, 我忘掉他的名字,) 有一首名詩, 大概是:
一開始, 伊等來掠共產黨徒,
我無出聲, 因為我毋是共產黨徒;
復來, 伊等來掠工會會員,
我無出聲, 因為我毋是工會會員;
復來, 伊等來掠猶太人,
我無出聲, 因為我毋是猶太人;
復來, 伊等來掠天主教徒,
我無出聲, 因為我是新教徒;
最後, 伊等來掠我,
已經無人好出聲了。

2 第一次

台中市林森路59-61 號兩家是中商的宿舍,我家隔壁林寶煙先生,應該是世家子弟,到日本讀大學經濟科畢業;他的二兒子讀到高二,當班長,( 是校內學生自治會的幹部,) 因而被抓去了,大概被關了十年。不過這不是我的「白色恐怖」經驗的第一次:在我們搬去做他們的鄰居之前,他已經被抓;他出獄後,來向鄰居拜謝時,是我見到他的首次也是末次。
 
我進台大,大一大二,住山腳下第八宿舍,就是這時候,我才第一次經驗到「白色恐怖」!
宿舍裡有位台中一中的學長廖一久,與他不算熟,只覺得他非常溫文儒雅,果然是我們葫蘆墩世家子弟。有一天聽說他被抓去了,因為他去撕下擁護蔣總統改憲連任的標語。他阿公就做過( 日治時期!) 鎮長,他阿爸(後來)也做過鎮長,台中縣紅派的大老。所以,一週之後,終於放出來了!他出來後,向同宿舍的同學, 尤其我們台中一中同學,也是一室一室去拜謝,他到211 室時, 同室都是南一中的同學大都不在,還好,唯一的台中一中學弟的我有在室內。他大概是鞠躬說多謝大家關心,我相信當時我也沒出聲,只是鞠躬回禮。雖然他就此成了我的「民族英雄」。
一久學長深究學問,是中央研究院院士,對台灣的水產學有莫大的貢獻。
但是我們葫蘆墩的子弟,大概很少人有聽過這件壯舉,因為,他的弟弟,就是廖了以部長。

啊,有多少桃園人聽過吳鴻騏律師的慘死?大部分的桃園人只知道:他的雙生小弟吳鴻麟醫師的這一家,如此飛黃騰達!
我想大概我不完全清楚真相,但是我知道當時人的說法與想法。

3 惜與護

我一生有許多愛護我的人,讓我永遠感念。

高一的導師曾老師教三角,我會三角當然不必感謝她。 但是我永遠感謝她愛護我的愛心。她說,「你在週記上談了那麼多國父的實業計畫,那麼愛國,不得不為你擔心! 我不得不告誡你:你要很小心講話作文,一被扣上思想有問題的帽子,就註定了悲慘的命運!」

幾十年之中,全台灣的父母教小孩,永遠是「有耳無嘴」。 多麼可憐的疼惜與愛護!
我(應該)如何疼惜與愛護我的小孩?我(應該)如何疼惜與愛護我的學生?

鄭南榕與陳文成,只不過是具有更高一階的疼惜與愛護而已!他們不要台灣的孩子,永遠活在「有耳無嘴」的世界。 他們的意思很清楚:
希特勒可以規定言論的界線, 但是我們不必遵守。
希特勒可以以生命來威脅我們, 但是我們不接受威脅。

4 逃過一劫?


陳文成教授的殉難事件,法律上(= 國家機器的威力內),當然不能結案,「因為連第一現場都不知道」。
但是全台灣的人都知道,(醫學上的) 第一現場就是在特務機構拷問他的地方。 因為大牌是寧死不屈的人。

有「朋友」宣稱,大牌從特務機構完好地出來,直接到這個「朋友」家;
他的敘述詳實如真如繪。我是以「相對論」來解釋:空間不變,而時間平移了。
在突然錯手之後, 特務機構想到的可以抓來演這個角色的人選, 本來會是我。

我卻是陰差陽錯地消失了! ( 他們只好找替代的人選, 老師改為朋友。)
當時黃建彬校長, 非常誠意非常堅持地要我入闈「顧問」。 我再三推辭不獲。
所以後來朋友們都說是「天意」, 註定我逃過一劫。

5 命運與抉擇

人們總是把奇怪的偶然歸之於「命運」。好吧, 我也同意:無法用邏輯推演出必然的結論者,就稱之為命運。( 這樣子只是把困擾推給定義而已。)
命運常常被擬人化,(「命運女神」) 不過我確信它是毫無感情的:不受賄賂的,不能威脅的,無法左右的。
人們對於命運常有誤解,才會有「命運的眷顧」,「命運的作對」,這種辭彙。

我是讀機率論的,文成教授是個統計學家(應用機率論者 ),機率論經常涉及「獨立性」, 這是素人不太了解的概念。
若是變量X 與Y 相獨立,「請問: 已知X很大, 那麼是否統計上可以說Y比較可能也很大?」,我們告訴提問者:「不對」。他或她通常就自己推論說:(那麼就反方向,) 「統計上可以說Y 比較可能是小的。」
實際上獨立性是說:知道X很大,不能因而推測Y 可能也很大,也不能因而推測Y 可能小。Y與X不相干。

我們通常教孩子(或學生):「不要相信命運! 命運是你自己決定的!」
實際上這樣子的德育還不完整。
「事實上有些事是有命運的, 但那是你不用煩惱的!」
人生大大小小的事件,有的簡單有的複雜,若是複雜的事件,其「成績」,往往是很多項相加,而其一項往往就是由許多因子相乘而得。在我們能掌握的項,與因子,我們要「盡其在我」,得到最優的結果。其他的項或者因子,就歸之於「命運」。
既然稱為命運, 它應該是「獨立的」,不會因為你做得劣,而補償你給你好運, 也不會因為你做得優,而懲罰你給你惡運。
因此之故,你不用煩惱它。也因此之故,你要盡其在我。

即使是遭逢厄運,受到威脅,這時候經常有另外的一種「獨立性」:邪惡勢力對於你的迫害,其實通常與你的反抗是相獨立的!綁匪要不要撕殺肉票,經常是看他的方便,付出贖金,並不保證肉票安全歸來。
朴正熙把金大中綁回國審判,沒有辦法判死刑,這是因為綁匪集團自己判斷:「阻擋不了國際的壓力」; 和「金大中是否屈服」,是獨立的! (金大中當然很清楚, 當然不屈服,當然就當上高麗總統。)

美麗島軍事審判的那些被告,死刑與否,刑期如何,和他她們之「合作」與否, 和辯護律師的犀利度,完全是獨立的!(其實,囚徒的命運甚至於與判決書也是獨立的。軍事法庭判不死,抵不過蔣介石的毛筆幾個字。)

6 信仰

我是個不可知論者(agnostic)。
我相信有神,但是它只是自然律與(量子力學的)機率。
它既不慈悲,也不殘忍。我相信它很公平!公平到:人的命運好壞與人的善惡,是獨立的。

我心愛的孩子們:在善惡之間,我們擇善棄惡,不是我們會得到善報,那不是我敢確定的。我唯一能確定的善報是:心安與暢笑。

(文章轉載自:財團法人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 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