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喬就是這麼真！
陳彥斌口述、莊紫蓉整理
日期：2024年5月25日
地點：苗栗縣公館鄉山泉水文學基地
編按：台大老師周婉窈帶領「台灣社會文化史專題研究」修課同學，加上幾位師生，共14人，到山泉水文學基地訪問李喬老師，陳彥斌先生作陪。訪談中彥斌先生即興分享他對李喬老師的看法，生動有趣，很具揭示性，特地擷取出來先行刊登。李喬老師的訪談錄，內容精彩深入，正由莊紫蓉老師整理中。（2024/6/26）
陳彥斌：
我第一次讀到李喬老師的作品，是1980年代在軍中。很意外，軍中竟有《李喬短篇小說集》。我一翻開閱讀就被吸引，因為他寫的小說內容，跟我的生長環境太相近，都是書寫農村生活，如豬舍養豬、女人、歐巴桑在溪中洗衣服……等，我覺得很親切，那時候就知道有李喬這位作家。
直到1982年我讀了《寒夜三部曲》，驚為天人。認定是台灣文學最偉大的作品，一直到現在都這麼認為。我常在我的臉書上寫：「台灣最有資格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就是李喬。」因為這樣，我得罪了好幾位作家朋友。
我第一次來拜訪他是1987年，當時我擔任民進黨台中市黨部執行長，我們執行委員會通過要聘請李喬當市黨部顧問，所以我與一位執行委員來拜訪他。那位執行委員一見面就跟他講：「這個年輕人，不只是市黨部執行長，他還看過你的《寒夜》。」李老師「喔」了一聲後，說：「不錯的年輕人。」執行委員又說：「他不只看一次，他了看兩次。」李老師神色喜悅，又「喔！」了一聲，說：「了不起的年輕人。」從此，他對我印象深刻，我們也漸漸成了忘年之交。
我永遠用仰望的眼光在看他，因為我讀《寒夜》三部曲的時候，同時也讀美國作家賽珍珠的《大地》、《兒子們》、《分家》三部曲，她這部小說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榮耀。我就心想：《大地》可以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李喬的《寒夜三部曲》為什麼不能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也曾跟李老師提起幾次，他都不講話。
我剛開始仰慕他、認識他、欽佩他，是他的文學作品。但是我和他交往熟識後，他給我最大的感受和敬佩，是：「他的文學與為人，都很真！」
1994年，台灣唯一一次的台灣省長選舉，很多台灣人把感情寄託在陳定南身上，但陳定南敗選，宋楚瑜當選。我來看李老師，他心裡很不能平衡，激動跟我說：「現在台灣不欠作家，只欠三個人。」想了一下又說：「只欠兩個，因為我是一個。」他說自己研究結果，陳定南是輸在「三家電視台（當時只有三家電視台），被國民黨壟斷」，他說就缺三個人抱著炸彈，分別衝進去三家電視台炸掉。首先炸台視，其次炸中視，再來是華視。我說：「台灣這麼勇敢的人，大概只有你一個。」這是我第一次覺得，他不僅作品充滿衝擊性，他的生命也充滿衝擊性。第二次是馬英九當總統時代，那時他生命很低迷，被驗出重病纏身，天天精神委靡，又感覺台灣沒有希望了！他曾問我：「老弟啊！我到底有沒有吃中飯？」我說：「這要問師母啊！」他又問：「我昨天晚上有沒有睡覺？」我說：「這也要問師母才知道。」再問：「我到底還有沒有活著？」那時候，他覺得自己生命已經失去意義，因為他感覺自己的能力與寫作，都無法加持台灣，回報這塊土地。我常跟他鬥嘴，請他：「不要管政治，政治讓我們這種二等人來管就好，你是第一等人就該專心創作，為台灣奪取諾貝爾文學獎，不要分心去搞政治。」他發脾氣說：「台灣有前途，李喬的作品才有意義。台灣沒有前途，你記得來我家，幫忙舒琴（李喬女兒）她們把書搬到馬路上，放一把火燒掉！」
那時候他覺得自己身體不行了，寫作也無法嘉惠台灣了，……
李喬就是這麼真！其實文學最珍貴的就是真。我欣賞他的才華、他的文學貢獻，但是，我更欣賞他的真。
跟李老師相交三十幾年來，我一直想到他給我最大的充實，是他對台灣最真摰的愛。上次，他跟我說：「我該走了！」我說：「你還早，上帝也不敢讓你這樣的人那麼快去見他，因為你太會吵了！」近來他常說：「我覺得我現在隨時可以死，但是要死得有意義，那個有意義的死只有四個字──『台灣獨立』。我絕對可以為了『台灣獨立』這四字，在任何時間、任何狀況下結束自己。」
所以，我覺得他的真，是非常可貴的，這也是我非常欣賞李老師的原因。
劉慧真（台灣李喬文學協會理事長）：
請你講一下當年陳婉真的事件。
陳彥斌：
兩千零幾年的時候，李喬在台中要辦一場新書發表會。前一天晚上，舒琴聯絡我，要我在發表會上講話。她要我講「大家不知道的李喬」。我問她要講什麼？她說：「1991年，你和李老師沒那麼熟，你為什麼把當時的通緝要犯陳婉真，帶到我家藏匿？」
事情是這樣的，陳婉真1989年闖關回台參加鄭南榕出殯，之後，她以「有路無厝陳婉真」，在台灣各地掀起風潮。1991年來台中，建立「台灣建國組織」（簡稱「台建」）。因作風剽悍，屢屢在街頭和警察衝突，最後則因準備大量汽油桶、瓦斯筒，及弓箭、長刀……等武器，聲稱警察如衝進來抓人，將引爆汽油、瓦斯共同毀滅。
其實，陳婉真要來台中建立「台建」，我和幾位伙伴就支持她，但她舉辦第一場募款餐會，就取名「叛亂餐會」。她說：「國民黨說鄭南榕是叛亂犯，我就是要辦『叛亂餐會』。」那天晚上，我看她在台上的激烈言論，且公開撕毀高分院寄給她的叛亂傳票，並安排刺蔣事件的鄭自才現身。第二天，我就去「台建」找她，我跟她說：「婉真姐，我今天來找妳，以後不會再來找妳，也不會打電話和妳有任何聯絡。」她不解問我：「為什麼？」我說：「妳這種搞法，國民黨一定容不下妳，妳有一天會被通緝，妳一定要逃亡，走投無路，那時候我再來幫妳。」所以，我倆私下約定呼叫暗號，就是她被天羅地網通緝時，用呼叫器（當時最熱門的連絡用具）顯示暗號，我們約定見面，協助她逃亡。那天之後，我果真就沒有再進「台建」的門，也不曾和她聯絡，直到「台建事件」爆發。
「台建事件」越演越烈，陳婉真被說服展開逃亡。第二天將近中午時，我接到她的姐妹林雀薇在台中一家木瓜牛奶店，以約定暗號呼叫我。那時候，已發布「懸賞一百萬元通緝陳婉真」，她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我打電話過去，約定地點載她，先是藏匿在我家書房4天4夜，然後去山貞兄、秀嬌姐……等家中。後來，她決定去台北找高成炎教授，我載她北上。到台北打電話給高教授時，在他的電話答錄機留言，10分鐘後再打過去，高教授在答錄機留話說，他那裏不安全，勸我們盡快離開。
我跟陳婉真說，我們不能回台中，因為台中伙伴的家都被鎖定了。她認同我的判斷。我們需另覓同志的家藏匿。
我們商量藏匿陳婉真的住處條件，第一是要我們信得過的，其次是最好不要有小孩的家，以免孩子童言童語洩露出去。因剛好車抵新竹，我跟她建議去苗栗的李喬家。她原本顧慮李老師是知名作家，且年紀不年輕了，適合嗎？我分析李老師是性情中人，對台灣的忠貞，絕對毋庸懷疑。第二，當時他們的孩子都不住在家中，符合第二條件。
李喬老師當時住在苗栗市一棟公寓5樓，他正迷養蘭，樓梯有鐵柵門防蘭花被偷。他曾露了一手給我看，十字弓瞄準木門，一按就強力射出。弓箭馬上射在木門上。算是也有防禦工事（開玩笑）。
陳婉真說：「你千萬不要為難人家。」我請她放心。於是就載著陳婉真到李老師家樓下，把她留在車上，我上樓找李老師。李老師見到我忽然來訪，頓感怪異說：「你每次要來，都會先打電話，這次怎麼直接來按電鈴？」我說：「有件事不知你能不能幫忙？陳婉真在我車上。」他一聽，立刻說：「陳婉真在你車上！帶她上來，帶她上來。」他陪我下樓時，我跟他說：「你這作家，不要轟動全世界的原因，不是因為你得諾貝爾文學獎，而是窩藏通緝要犯。」
舒琴曾說：「那時候你跟李喬老師沒有那麼熟，竟敢選擇藏匿我家！」我說：「那時候我跟陳婉真更不熟。」台灣人在美麗島事件後，已體會有人因義受難，被國民黨迫害時，大家要團結一心。不管是我，或李老師的心情、動機都是一樣。
我把陳婉真帶進李老師家後，李老師跟我說：「沒你的事了，你快走。」我說：「李老師是性情中人，不能交代緊急應變。」我特別跟師母約定呼叫器暗號。我們兩個講好，有狀況，或是要離開了，她就呼叫我。
陳婉真在李喬家待了12天左右，我都沒有來看她。李老師和師母為了歡迎陳婉真，把家中藏酒全部拿出來喝光了。直到12天後，我接到師母呼叫暗號，才到李老師家載走陳婉真。
為什麼在最危急時，會選擇李老師？第一是他對台灣的忠貞，是我們效法的榜樣，交給他，我絕對放心。第二是，當時舒琴姐妹、弟弟，都接到師母的電話，交代他們「最近沒事就不要回家」。
我和李老師雖然沒有綿密、深厚的交情，但是我們是可以相互信任的生死之交。所以窩藏國民黨欽差要犯的危急時刻，我毫不考慮選擇他家。
後來我不講這件事，是因為陳婉真太難以捉摸了！她變成我們所「不認識」的陳婉真（陳婉真2005年起投靠國民黨籍彰化縣長卓伯源，任縣府主管，與民進黨站在對立面）。
我任文化總會中部辦公室執行長時，曾邀請高俊明牧師來演講，Q&A時，我是主持人率先發問：「當年國民黨天羅地網追捕施明德，您為了藏匿他，付出坐牢7年的慘重代價，還連累一批教友受難。施明德後來發動紅衫軍之亂，並與台灣政權為敵，甚至把您告上法庭。你會不會後悔當年藏匿他？」
高牧師回答說：「我是上帝的信徒，我做的每件事，都是上帝當下認為對的事，我就去做。至於後來會怎樣變化，與我當時的選擇無關。」
高牧師這席話，讓我對當年為藏匿陳婉真，而將李老師等幾位長輩、好友一起拉下來冒險，心裡有些過意不去的遺憾，終於釋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