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今天：小林正成的傳奇義行，以及救援謝聰敏始末
周婉窈
51年前的今天5月9日，台灣發生一件很特別的事，內容足以寫成一部扶桑劍俠記。但國人很少人知道──我們這幾個受黨國教育的世代不可能知道，有讀台灣史的年輕人也不可能在教科書簡略的台灣史中讀到。阿，那些二二八與白恐遺書，神鬼同哭，哪天才可能成為島嶼少年的讀物？
小林正成（1933-2023；照片1），日本人，出身小康家庭，從事鍍金業。因緣際會隨著在新竹出生的日本人的旅行團來台灣，認識新竹香山的朱錦碌，朱錦碌向小林提到鄭欽仁在日本留學，請小林幫忙照顧。小林回日本打電話給鄭欽仁，兩人因而認識。小林常找鄭欽仁出去走走，鄭欽仁因此常到小林家，由於語言的關係，兩人一開始溝通不容易，後來鄭欽仁日文口語變好，不止熟悉日本人的家庭生活和文化，也瞭解到小林是位個性豪放，很有浪人氣息的人。鄭欽仁曾提起和小林一起坐船去海釣，風浪大得不得了，船晃得很厲害，他頭昏腦脹，小林則手持釣竿挺立船頭，不動如山。
小林常來台灣旅遊，在台灣也有投資，對台灣有親身且具體的認識，加上因為認識鄭欽仁，對於臺灣的黨國統治有深入的了解，他很關心台灣未來的發展。
1971年，日本社會已經認識到中華民國不可能保有聯合國的席次，小林正成認為應該要喚醒台灣人的意識，他想要找到一個喚醒的辦法，因此找鄭欽仁商量。鄭欽仁不贊成在日本可行但在台灣則人可能馬上「蒸發」的想法，後來的定案是：以小張卡片當傳單，正面是月曆，背面是字印得非常小的呼籲台灣人覺醒的文字（照片2、3）。另外有小貼紙，正面印台獨記號─藍色三角紅色圓圈，下寫「獨立臺灣」，背面左上右下角有撕開線，以及二行字「請撕開，張貼在各學校-黨．政机關及公共場所」（照片4）。
傳單密密麻麻寫些什麼呢？它以「台湾獨立聯盟台湾本部」為名義，發表聲明，最後提出五大主張：
一、台湾是台湾、中國是中國、台湾決不「反攻大陸」。
二、停止「戒嚴令」、解散非法的「救國團」及其他特務組織、釋放政治犯。
三、保障人民結社、言論、出版、遷移等基本自由及人権。
四、反对一党獨裁、實行議會民主制、三権分立、二大政党制度。
五、根据一人一票的原則，全面改選台湾的國會、重新組織真正代表台湾人民的台湾政府。
聲明內容提到聯合國席次不保，批評蔣政權、蔣經國，提及二二八大屠殺、黨軍警特務統治，呼籲推翻蔣政權、支持台灣獨立運動，以台灣共和國名義加入聯合國等（詳見本文附錄）。
聲明的內容和上述主張，現在當然「不算什麼」，但在當時是「刣頭」（殺頭）的大事情。小林正成不懂中文，是誰寫的呢？說起來驚人，主要是鄭欽仁寫的，張國興加上聯合國的段落，兩人當時都是東京大學博士班學生。鄭欽仁出身新竹鄭家，當時是台灣大學歷史系的講師，1968年赴日就讀東京大學；張國興台大歷史系畢業，就讀台大歷史系研究所，和鄭欽仁同班，但他沒讀完就去當兵，當完兵後申請出國。他在台大觀察到並親身遭受族群歧視和差別待遇，體認到「台灣人必須自己覺悟，才不會被統治」，台灣意識因而產生。1963年他到日本的第二天就加入「台灣青年會」（1965年改名「台灣青年獨立聯盟」，1970年與全球四個台獨組織合併為「台灣獨立建國聯盟」/WUFI）。台灣青年社（台灣青年會前身）發行《台灣青年》，對海外台獨運動影響深遠。張國興歷任總主筆，日文部分由日本人宗像隆幸（宋重陽）負責。鄭欽仁到日本之後就和張國興見面，在張國興引介下認識侯榮邦。
侯榮邦，嘉義人，台大法律系畢業生，參與1960年「關仔嶺會議」，被約談三次，幸而逃過一劫，1963年到日本讀書，同樣是嘉義人，也是關仔嶺會議參與者羅福全來接機，不久即加入台灣青年會。侯榮邦於1965年擔任台灣青年獨立聯盟組織部部長，因此有全部盟員的名單，獨盟除了幹部之外，盟員是秘密的。戰後前十餘年日本支持ROC，對在日本的台灣人很不友善，居留非常不容易，隨時可能被遣送回台。侯榮邦每個月都要到日本入國管理局申請延長居留，他都穿同一件牛仔褲，萬一被羈押要被遣送回台，牛仔褲內襯夾層藏有氰酸鉀粉毒藥和一把銳利的小刀，他必須在被遣送回台之前結束生命，以保護盟員（避免回台灣被國民黨特務刑求供出名單）。侯榮邦懷抱著必死的決心在做組織工作。（照片5：1968年台灣青年獨立聯盟成員合影）
鄭欽仁在侯榮邦的見證下秘密簽署入盟宣誓書。小林正成也在鄭欽仁的引介下，認識張國興等人，在侯榮邦見證下加入獨盟。當時台灣青年獨立聯盟委員長是許世楷，前面提到的宗像隆幸是明治大學學生，受到許世楷的感召，加入獨盟，一生奉獻給台灣獨立運動。宗像最傳奇的壯舉是精心策劃彭明敏成功逃出台灣，這我們有機會再談。就我個人的淺見，有一種類型的日本人，一旦認同你的使命（cause），被你感動，就是傾一生之力協助，全心投入，無怨無悔。宗像如此，小林也如此。
但這樣的傳單要如何在台灣散布呢？此事由小林正成、侯榮邦、許世楷去做實驗，為敘述簡單，就引WUFI的說明：「實驗利用大型的氫氣球裝入宣傳單，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即自動破裂而落地的裝置。富有技巧的小林不憚其煩地重複實驗的結果，終於成功了。」
這件事就是五個人知道：小林正成、鄭欽仁、張國興、侯榮邦、許世楷。要到台灣的前一天，侯榮邦一個人為小林踐行，小林有壯士一去不回之慨，他和侯榮邦說，萬一出事，請侯榮邦照顧他的妻子。台灣死士送別日本義士，給人一種悲涼之感。
1971年5月6日小林搭飛機來台，巧妙地帶了三個氣球與約三千張的小傳單進入台灣。5月9日開始行動，他在台北市中心的開封街找到一幢大樓的屋頂，成功地升上兩個氣球，本來計劃升上三個氣球，但於裝入氫氣時不慎掉落藥品，第三個氣球因而無法按預定的計劃上升。剩下的一千張傳單只好在北部各地的公共場所散發。他也一路到處貼貼紙，連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的憲兵車，也趁人多時貼上一張。不過，在這過程中小林遺失皮夾，裡面裝有入國證件與傳單。他自分會被抓，乾脆就盡量發傳單，半夜雇車到新竹，沿途散發傳單。傳單發完後，到處躲也不是辦法，5月17日他決定回台北，在回台北的路上，他發現整條縱貫線上都是軍隊（他認為是在找傳單），等他回台北就被抓了，翌日移送到台灣警備總司令部保安處。
小林正成被送到刑求非常殘酷的保安處刑房。鄭欽仁認為小林有被刑求，但小林從來不講，倒是在這過程中小林曾自殺未遂。幾乎是奇蹟式的，也可以說是「運命」嗎？小林正成竟然認識謝聰敏。小林關在二號房，因為不會講中文，有翻譯上的需要，獄卒要關在一號房的謝聰敏翻譯，之後幾度有過照面，就開始用日語互通訊息，小林才知道他就是從1971年2月第二度被逮捕下落不明、海外非常關切的謝聰敏。當時謝聰敏被逼供，受盡酷刑，體無完膚（這不是誇張的寫法，他一生受殘疾折磨）。
在這裡要特地提醒讀者：這是1971年5月發生的事情，小林等人就是預期中華民國會被趕出聯合國，才來發傳單想喚醒台灣人，所以這時候日本和ROC還有邦交，有邦交就是不一樣（台灣人已經太習慣國際上沒有邦交的不正常型態QQ）。小林被捕的消息傳回日本，NHK都有報導，日本國內積極救援，日本領事也到監獄探望他。小林曾在經過謝聰敏的房門時用日語撂下一句話：「幫你帶信。」8月31日小林要被遣送回日本，前一天小林對謝聰敏說：「我明天出獄」。謝聰敏突然精神大振，熬夜用英文寫下密函，揭發同案難友們被抓被虐待的恐怖紀錄。其實謝聰敏不知道小林是否能順利帶出此信，也因此忐忑不安（萬一被查到會很慘吧）。小林不只是勇氣過人，他也是很會想。他將該信（字很小，寫得密密麻麻，照片6）先用飯粒黏到廁所洗手台後面的隱密處，等要被釋放全身被檢查後，再說他要上廁所，再到廁所將信攜出。
這是1971年，那時候台灣的恐怖，現在的年輕人大概很難想像。小林將信帶回日本，但讓想救援謝聰敏的人很苦腦，因為如果在《臺灣青年》刊出來，究竟對謝聰敏有利還是有害呢？還可能導致他被滅口。小林是個極端守信用的人，他認為無論如何都要進行救援。於是大家將信送給彭明敏，但彭明敏也一直遲遲難以決定。後來小林擔心拖太久，就透過鄭欽仁寫信給彭明敏，那已經是1972年2月了。後來雷震聽到謝聰敏戴腳鐐即將被槍決的消息之後，半夜趕緊去找田朝明醫師，說謝聰敏要被槍斃了，田醫師將消息傳到日本，又再度傳給彭明敏，就這樣謝聰敏的”From a Taiwan Prison”（獄中來函）才在1972年4月24日刊登在《紐約時報》（照片7）。這封信確實產生效果，美國國會開始注意台灣人權和外交問題，眾議院議員吳爾夫帶團來台灣，首先要求見謝聰敏，但被騙沒見成。謝聰敏到後來被拷問信怎麼傳出去的，才知道小林已經成功帶出此信。這封信的公布讓謝聰敏逃過死劫，於1977年出獄。謝聰敏說他「對小林的見義勇為十分感謝，他〔小林〕卻客氣地說這是他生平最大的驕傲」。
1971年5月小林正成來台灣散布傳單，想喚醒台灣人，不知道有沒有人真的撿到傳單或看過台獨貼紙？但就在小林被遣送回日本後不到兩個月，在10月25日中華民國真的就被驅逐出聯合國，聯合國二七五八決議（中譯）：「決定：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利，承認她的政府的代表為中國在聯合國組織的唯一合法代表並立即把蔣介石的代表從它在聯合國組織及其所屬一切機構中所非法佔據的席位上驅逐出去。」
謝聰敏（1934-2019）、宗像隆幸（1936-2020）、侯榮邦（1930-2021），以及彭明敏（1923-2022）都已經過世。但他們留給我們的精神遺產，無比珍貴；他們是先行者，發出孤寂的光，遠遠引領著我們繼續前進。
寫了這麼長，我的有女性意識的學生可能要質疑：老師，為何都在講男性，裡面沒有一個女性耶。是的，但他們都是「人子」，人母之子，一個義人/義士的養成，大都和母親有關，人子受難，是母親最大的慟；他們也往往是「人夫」，妻子的支持很重要。限於篇幅，我們無法講太多，其實小林的妻子曾穿和服搭飛機（多難受），就是要在腰帶藏禁書，帶來給鄭欽仁；謝聰敏的妹妹謝秀美，更是集勇氣、智慧與堅毅（giám-ngē）於一身的女性，若沒這個妹妹，謝聰敏可能早已死在馬場町。另外，在日本還有一位出身台南的黃聰美醫師（1937-1986），自己極端節儉，卻以「井上魯鈍」之名長期捐錢支持台獨運動，直到她意外過世，她的丈夫為完成她的遺願寄來一大筆捐款，台灣青年獨立聯盟才知道這位二十多年來每月捐款的井上魯鈍是誰，大家都被她深深感動。黃聰美醫師可以說是現代版女扮男裝的隱名俠客。但願島嶼的年輕人能認識他/她們。劍客俠女不是只存在於電影。演俠女的林青霞，香港反送中時有吃到催淚瓦斯嗎？國安法實施後，有礙她繼續緬懷自己過去的風華嗎？人世最難的就是這種平行世界的同時並存。
參考文獻：
小林正成，《多謝、台灣：白色テロ見聞体験記》。東京：東光企画，2004。
侯榮邦口述，陳儀深訪問、簡佳慧紀錄，〈侯榮邦先生訪問紀錄〉，收於《海外台獨運動相關人物口述史》。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9。
張國興口述，張炎憲訪問、陳美蓉整理，〈張國興先生訪談〉，《台灣史料研究》47號（2016年6月）。
鄭欽仁口述，薛化元、潘光哲、劉季倫訪問，梁雅慧、王文隆、楊秀菁紀錄整理 ，《鄭欽仁先生訪談錄》。台北：國史館，2014。
鄭欽仁，〈我的人生片面──學思歷程〉，收於張炎憲主編，《我的學思歷程》。台北：現代學術研究基金會，2013。
謝聰敏口述，張炎憲、陳美蓉、尤美琪採訪紀錄，《台灣自救宣言：謝聰敏先生訪談錄》。台北：國史館，2008。
網路資料：
台灣獨立建國聯盟（WUFI）：〈小林正成發傳單事件〉，連結見留言欄一。
台灣獨立建國聯盟（WUFI）：〈那件從來不洗的長褲──側寫侯榮邦〉，連結見留言欄二。
誌謝：
感謝台灣獨立建國聯盟/WUFI提供照片5。
感謝鄭欽仁教授贈送小林正成傳單與貼紙原件（照片2-4）。
附錄：
我們的聲明：
蔣政権戰前在中國大陸壓迫中国人民、一九四九年被中國人民趕出中國、自此時起、該政権已失去代表中國人的資格。
蔣政権的所謂「中央民意代表」、在中國大陸時期、既以賄選、指定的非法手段產生；逃到台湾以後，二十多年來未経改選、故這些無選民的「代表」、「總統」、台湾人民根本不予承認。
蔣政権亡命台湾二十多年來、一直以少数統治多数的殖民地統治方式、壓迫台湾人民、二二八革命時、屠殺二萬台湾人領導者；蔣政権的「戒嚴令」体制、党軍警特務統治、尤為台湾史上的最大惡政。
蔣経國已経成為蔣政権的地下總統、他是特務頭目、蘇聯共產党員、其非法的「救國團」組織、就是共產党「青年團」的翻版；一九六九年起、他又與蘇聯暗通款曲、並派人在美洲買下大批地皮、準備時不我與時、挙家乘「美齡号」專機、再度亡命美洲。
中國已経成為核子國家、蔣政権空喊「反攻大陸」、笑破全世界人民的肚皮；而且自一九七〇年起、美國第七艦隊已不再巡邏台湾海峽。
今天台湾的安全、全靠台湾人民自己防衛。
一九七〇年十一月的聯合國大會已否定「中華民國」代表中國的地位；除非台湾以台湾共和國的名義參加聯合國、否則台湾將於中國進入聯合國時、被駆出聯合國。
台湾獨立運動的領袖前台湾大學政治系々主任彭明敏博士、於一九七〇年一月冒險脫出台湾、安抵瑞典後、更於同年九月轉入美國、領導台湾獨立運動、為全世界輿論所支持。
我們盼望凡是不願坐以待斃、愛好自由民主的台湾人民、不分男女籍貫、都應該携手協力。
為早日達成台湾獨立、免於淪入中國共產党的深淵、而共同努力、推翻蔣政権。
凡是甘心蔣政権國民党賣命者、不論是何地人士、台湾人民決不容赦；凡是以實際行動支持台湾獨立運動者、就是國民党々員、也會受獎賞。
我們的主張：
一、台湾是台湾、中國是中國、台湾決不「反攻大陸」。
一、停止「戒嚴令」、解散非法的「救國團」及其他特務組織、釋放政治犯。
一、保障人民結社、言論、出版、遷移等基本自由及人権。
一、反对一党獨裁、實行議會民主制、三権分立、二大政党制度。
一、根据一人一票的原則，全面改選台湾的國會、重新組織真正代表台湾人民的台湾政府。
台湾獨立聯盟台湾本部
（文章轉載自：周婉窈老師部落格2022/05/09網站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