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痕錄】師大回憶之一:「劉真時代」
章微穎教授與那個時代片斷
莊萬壽
翻出章師贈言的墨寶,已61年,聯想往事。
章微穎(1894-1968)教授,字銳初,浙江諸暨人,是師大國文系的元老,國文教學法的先驅,他曾任夜間部主任,並沒有教過我。他見我時時發表文章,或徵文得獎,且又多得第一名(有500元的頒獎禮),白天我是台北工專教務處職員,章師幼子也讀工專,我的好友謝小姐,低我一屆,是他得意的門生,多重因素,他對我有所期待,常勉以做人為學之道。他勤儉樸實,不飲酒應酬,和國文所的酒、牌異風。當時傳聞他任師大校長主祕最後一日辦好離職,就嚴拒三輪車送他,他自己走路回家(新生南路宿舍),我非常敬佩,也影響我一生的價值觀。我衹知他是北京高等師範學校(北京高師)出身,正統師範,教育部官員,並當過縣長。我們師生緣不長,他逝世時,我讀研究所,並不知他的事跡。
記得章師說他當縣長時,窮鄉民有的還以為還是清朝。其後才知他在1928年任浙江桐鄉縣長,這並非是偏僻的地方,清亡十多年還不知。這種事例時有所聞,中國當時是落後閉鎖的社會。
他長期從事教育行政,曾在廣州中山大學,重慶中央政治學校任教。令我驚訝的是他原來是許壽裳(1883-1948)在北京高師的學生,1946冬許壽裳應陳儀請到台灣任省編譯館長,他應許之邀,到台灣任編譯館編纂兼主祕。1947年3月到達台灣,局勢很緊張。他在中國可能不知有228,或不知其至為嚴重,這正是林茂生教授被捕(住處在師院校門前巷內)消失之時,荒唐的是章師剛到,5月中央改制,裁撤省編譯館,章師心不甘接辦移交工作。
曾聞章師說:他本也可到台大,但他喜歡教育,因而到台灣省立師範學院(師院),可能是因為他的老師許壽裳到台大中文系當主任,且師院院長李季谷又是章師浙江師範的同學。
許壽裳是魯迅的至友,與陳儀都是留日的浙江人,他推崇魯迅,批評國民黨,他從中國邀約學者來編譯館,同時間另有不少至台大,1948年2月許壽裳被「暗殺」(在青田街6號),接許的喬大壯主任不久也自殺。這段恐佈複雜的歷史,玄之又玄,我沒研究。章師對撤編譯館很憤慨而落淚,支持其師,曾寫〈四絶句〉(應是七絶四首,未見)貽許壽裳師,序:「寫第三句時,一度泫然,師之情有不能自已。」(參見李鍌,〈章銳初先生與台灣國文教學〉)許壽裳亦回章師與馬姓二人七絶四首(見中研院數位典藏),那麽許師遇害,他的悲慟,恐更不能自已。次年接著「四六事件」,許壽裳好友同被邀來編譯館又同進師院為同事的謝似顏教授(體育系主任)因公開支持學生被劉真撤職(見維基,以下又有二人),章師是許師之弟子,恐如坐針氈。當時是國文系助教、後為夜間部副主任(副主任兩名)的鄭奮鵬教授,我大三、四時替他改大一作文,很熟,後曾向我說過,很多老師同情學生,軍警搜捕下,學生最後逃命,有的跑上一進大樓天蓬頂,拆瓦爬上屋頂。
許壽裳子許世瑛教授是我的聲韻學老師,清華國學院趙元任、陳寅恪高足,父子同時(或先後?)來台,教學突破傳統聲韻之學。後來,我曾在淡江為人代課,許師視力甚差,我常與他同校車,甚至並坐,偶問他家往事,閉口不談,他著有《先君許壽裳年譜》。
四六事件不得不談東京教大出身的國文系唯一的台灣人陳蔡煉昌教授(1911-2007),他曾參與編寫《大漢和辭典》,可能是唯二的日本「臺北高等學校」繼留在師院的台籍教授。
先插談另一人,他是清水世家的體育系楊基榮教授(?-1993),我也熟,很風趣,我很愛聽他說過去台灣掌故。他是台灣體育界元老,1946年6月師院成立(按「高校」與「師院」之間有一年是「台北高中」)進來就是「教授」,早陳蔡一個月。外省籍不能全部掌控體育系,他早當主任。1969我進師大當講師教國文,一班是「體育系」,很有成就感。我始終覺得我20年退休前,保守的師大最有台灣意識,是體育系師生,他們又多説台語。
陳蔡先生也出身豐原世家,四六事件時正是師院訓導長、「整頓學風委員會」委員(劉真為首)、師院院長的背書者(?)、事件的目擊者,事件前後兩任院長半山謝東閔與鎮壓者劉真都曾稱贊他,大概身不由己被牽著鼻子走。我到系裏認識他,他教「日文」,似一下課就回家,我從未見他在二進「教員休息室」,但我對這位國文系唯一台人前輩,心存敬意,我曾應邀到他青田街5巷獨棟二樓的私有花園豪宅,他笑談到美國兒家過冰天雪地的生活。
1995我與另三位代表首次在教務會提案通成立「四六事件研究小組」,成員去訪陳蔡先生,關鍵事多三緘其口,台灣人驚破膽了。1988年起我戇膽在報刋發表批判性文章,系同事果然多另眼對我,另外也在師大校務會議上(國文系代表名額最多,達十人或以上,我在本土派和學術派支持下當選)不斷的最先提案,妄想要改變學校,但多失敗,常成衆矢之的,有的拖十多年才變。最早如廢「師範」改普通大學「台北大學」、「防近親繁殖」限系一定比率要外校畢業教師、「遷移校門銅像」、「延長校史」上接台北高校等案。而衹「四六事件」很快有反應,我投入最深最久,終於平反了。四六事件是師院劉真時代開始,偏偏陳蔡先生是訓導長,當年或因學生語言的隔閡,而用台灣人。
我進師大任教的1969及前一年,師大研究所培養第一批碩士畢業留大學部當專任講師,只有五個台灣人,而外省人講師以上,教授最多,達有60多人。而1946創系時唯一台人教授即陳蔡先生。他並沒燃起一支小蠟燭的星光,使台灣人有存在感,可讓後進跟上,他沒有學術活動,也沒有一篇論文,他日文應勝於中文。長年默默的沒留下痕跡,退休赴美。我早就意識到只有學術才能有機會改變台灣人在師大的卑微。
國民黨腐化沒有安內能力,台灣從228起至1948、49亂象震盪,又有許壽裳案,而國民黨軍內戰節節敗退,滅亡之跡己現,不少來台學者紛紛返回中國。1947年前來台的知識人多非蔣家死黨,甚至也有反蔣的,與後來隨蔣軍來台者迥異。章師或對國民黨不滿,但他是大中華文化主義者,對共黨可能缺乏信任的,幸沒有返鄉,能安享餘年。以師院言,李季谷和羅根澤都回去了。1995年我是「四六事件研究小組」委員,調看校方四六檔案,很少也非重要的。(可能安全人員有所隱藏。1993年師大校長開放選舉,本土派非教育系統的數學系呂溪木教授當選後,說他看不到安全資料。)我影印一份,赫然看到我極景仰的著名學者《古史辨》編者羅根澤,姓名列在「師院教師名册」中,已報到,應是沒有上課就回中國了。非常不幸兩人在中共體制下都自殺了,1960年羅根澤跳樓,1968李季谷投河。那時候,我二、三十歲,我是親共的左派,我痛恨國民黨,完全不知共産中國對知識人更可怕。但台灣畢竟是在國民黨統治下的。
4月6日陳誠用軍警大逮捕學生,旋即以劉真代謝東閔為院長,強硬對付學生,最狠是解散師院學生,重新登記學籍,導致學生流亡(台大沒有),他嚴控師院八年有成。解嚴時,學生社團「人文學社」(本是劉院長設的教授學術團體,後由學生接辦,90年代後成為師大最前進的社團)邀李敖到校演說,訓導處不准,後同意座談,我是指導老師,由我陪他談,他説:「劉真把師大(院)軍事管理,是台灣第一個每天要升旗點名聽訓的學校。」果然劉真多蓋學生宿,希學生多住校,用許多「宿監」監視,還查學生物品,友人東海大學魏忠祐教授說:當年住師大宿舍,同室同學還有作抓耙仔,這人後也為教授,仍繼操舊業。而且每一班開始設「導師」制席,嚴加管控學生。又為提高國文程度,促進文化認同,1949年院長令師院全部學生必修「四書」(見林慧貞〈訪問劉真談師範學院〉),使得「國文系」師資膨脹。劉院長號稱聘名師,是當時正逢來台學者的流亡潮,並和台大同時並設立國(中)文研究所,1957年劉校長離開師大前,搶先台大於1960年設立博士班,由有中統CC背景的高明教授掌握國文研究所,使其後台灣新增中文系,多由師大博士入主,台灣國語文教育是國民黨政府同化馴化台灣人改變認同的重要利器。
劉校長1957年升教育廳長至1962,貪墨之聲四起。約摸1964年一夜,我有事至夜間部辦公室,適遇到對我頗熟的韓芳副主任正和她同為地理系的皇甫珪教授聊天。她們坐沙發閒談以前校長的趣聞,我好像也坐下來,「一個高中校長二十萬!」──這話永鐫刻在我的心版上,我知道指誰,兩人像說笑話。阿扁剛執政,2001年1月31日中國時報專欄刋出我的〈四六事件教育部不必出面道歉〉文,師大退休老職員江蘇人吳棣在校門口相遇,他說看我文章,是從沒有人說過的,罵劉真「混帳」、「支持學生的徐照、王烈老師被撤職」、「廳長賣一校長五萬」。近來師大數學系洪教授稱聽第一屆畢業生說:「一個四十萬」。或因學校大小位置而異,當年受授兩造都不會説,賣官故事,流傳後世,眾說紛紜。吳棣的語我聽錯?我知道當時高中校長很肥。
1968年江學珠校長清廉,她是宋美齡親信,曾把書商正式佣金,用來招待北一女全校教職員坐飛機至澎湖二日一夜遊,我參加了,老師們就在臆測當時做校長的甜頭,在那威權的年代。
當年當學生時,不知皇甫珪教授是宗亮東教務長(1911-1996)夫人。原來夫婦戰後來台,宗任教師院教育系,皇甫為彰化女中校長,宗並兼和平中學(原日本台北三中)校長。1947和平中學成為師院附中,宗仍為校長,1949夏,校長被劉真院長撤換,同年起,彰化女中有幾波教師多人(其中葉嘉瑩,是許世瑛介紹到彰女任教)被以「匪諜」捕。1950年皇甫校長被拘捕,即被撤職,後保釋返夫家,依資料夫婦被長期監視,1954年調查局還存有宗的監視報告。(見李禎祥〈白色恐怖時期彰化女中的紅樓驚夢〉及維基)。這恐怖白色歷史,師大人都不知。劉真使師院改師大後升官,杜元載接校長,重用有行政經驗的「問題」教授,主祕敦請許壽裳系的章微穎老師,章師再辭不成,許以一年為期。期滿而有拒車送回的故事,這與國文系所的封建主流風格,大異其趣。宗亮東教授溫文謙和,當師大教務長經幾任校長近二十年,不知是何時開始?顯然杜校長以後,他心中陰影或許也淡了。
「劉真時代」的結束,師大沒有劉真的「劉真時代」仍延續至世紀末。劉真(1913-2012)校長富貴壽考,令譽天下,被稱為「台灣教育之父」,師大幾尊為神,到處有他的圖騰印記,很晚建的「文學院大樓」外,有他屬名書寫的字碑(曾被學生噴「黨國走狗」四字),古蹟禮堂側矗立他書寫「誠正勤樸」校訓的劉真半身像,孔子銅像基座也有他寫的這四字校訓,台北福州街(國語日報對面),他住過的日本官邸成為「劉真紀念館」。任廳長時為推全台國文教育而辦的《中國語文》雜誌已成私產,繼續宏揚著中國文化和劉真語錄。台灣教育史轉型正義,是什麽?該怎麼寫?
最後補充一點。師院(大)與台大兩校並列,傅斯年說:師院比台大重耍,因台大新生是由師院[畢業的老師]培養的。KMT控制管理師大及師範學校(師校)更嚴,從此,師院與全台師校日趨保守,師範生多唯唯諾諾,教學生乖乖聽話。然而日本時代至戰後初期則不然,台灣人多的台北師範學校學生反抗性強,是北台學運的據點。
我一向是師大邊緣人,我了解太少,沒有能力說師大的故事,垂暮時刻,衹能片斷的回憶和追尋,填補空白,心存惶恐,難免有誤,就教行家。遺憾的已找不到徐照、王烈兩位消失老師的痕跡了。
莊萬壽2024.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