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人類,都不能再發生!
陳彥斌
2015年初,我開始投入白色恐怖歷史追尋,很積極尋找一個人。但我不認識他,當時也不知他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他是1950年被槍決的羅定天、賴琼烟(瓊煙)的兒子。兩夫妻被捕時,將襁褓中的他同時抱進監獄。羅定天是雲南昆明人,在台舉目無親,賴瓊煙知悉死期將至前幾日,通知父親到監獄領回扶養。當時他才一歲幾個月。
白恐受害人那麼多,我為何對賴瓊煙案特別關切?因為她和羅定天同一天被判死刑時,向判他們死刑的軍事法官請求,讓夫妻擁抱一次。這就是白恐故事中被許多人流傳的「最後的擁抱」。相傳賴瓊煙擁抱時,向羅定天說:「我們下輩子再當共產黨,我們下輩子再當台灣人」。
這對悲慘夫妻,於1950年11月18日清晨,在馬場町同時被槍決!他們的遭遇,多麼令人震懾!
賴瓊煙是苗栗人,1925年生,自小在台中成長,被槍決時26歲。二二八事件時擔任民軍二七部隊部隊長的鍾逸人(1921-2023)前輩,生前向我證實認識她。也知道賴瓊煙夫婦留下一子,並確定這兒子曾住過台中,但近況、聯絡方式全無。
也許是被「最後的擁抱」觸動,也許是襁褓中失去雙親的故事撼動我,我執著地尋找他。從極有限的資料顯示,賴瓊煙是台中師範附小畢業。二戰時,曾前往香港當助理醫護。她應該是很有社會使命感的女青年,二戰結束後,日本人須撤出台灣,公權力完全癱瘓,台中社會秩序蕩然,街道髒亂不堪。知名作家楊逵號召一群男女青年,發起「新生活運動」。大家義務整理、清掃街道外,也呼籲、宣傳民眾維護公共環境。
「新生活運動」中,賴瓊煙是積極投入的女青年,鍾逸人前輩就是此時認識她。國家檔案記憶庫中,也敘明她與楊逵之妻葉陶「往來密切」、「思想受其薰陶」。
賴瓊煙夫婦是被歸入「省工委會季澐等叛亂案」,此案牽連甚廣,季澐、羅定天、賴瓊煙、王義火、黃石岩、徐淵琛等六人,同時被判死刑,並同時被槍決。其實,六人中,四人一審就判死刑,賴瓊煙、徐淵琛是獲判無期徒刑,但判決呈報蔣介石,蔣介石大筆一揮,兩人即無生路。
雲南昆明人的羅定天,被認定是中共派到台灣的「匪諜」,他有報務專長,負責台灣與中國的黨中央聯絡。1948年認識賴瓊煙,進而戀愛、結婚,1949年產下一子,之後被捕、槍決。羅定天除了判決書、偵訊記錄外,相關資料更是缺乏。
2015年,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與台中市政府合辦「台中地區白色恐怖時期訪談暨出版計畫」,我們「台中市新文化協會」負責執行,我是計畫主持人,聘請楊翠當總顧問。我列第一波追查名單,就包括羅定天、賴瓊煙案。 他們留下的獨子,自然是我們努力追尋的對象。
但一來年代久遠,台中存活的1950年代政治受難者,即使知悉賴瓊煙名字,也幾乎無人能談此案。二來,當時我對「白恐文化」生疏,尤其是對政治犯在牢中就分「紅、白」一事,敏感度還不夠。紅的是共產黨,主張中國、台灣統一,白的主張台灣獨立。他們在監獄中涇渭分明,出獄後依然相互敵視,互不往來。
雖未坐過政治牢,但我的政治主張被認定是獨派。統派組織「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正式在會中,明訂會員不能與我接觸。如涉1950年代「台中案」,被判12年的李舜治,和我同是南投人,他當年被發配綠島監禁時,才發現自己和父親李橋岳、大哥李舜梆同是綠島難友,一家三人一起在火燒島苦受折磨,當然也是我第一波口訪名單。
可是「互助會(簡稱)」一聲令下,李舜治前輩在我口訪兩次後,主動來電告知他的「不方便」。令我大感挫折外,也對「互助會」紀律的嚴明,及成員的向心力感到吃驚!而賴瓊煙、羅定天簡直是「紅色中的紅色」,要談案情,要尋他們的獨子下落,自然也要從紅色受害人著手、探聽,因此,這條記憶建構之路,更添曲折艱難。
因為「互助會」的堅壁清野,讓我們在2015年雖然完成十五位受害者的口訪紀錄,並選擇其中十位完整的口訪成果編輯成書,出版《因為黑暗,所以我們穿越》。然而,追尋賴瓊煙這件事,我們只能交出白卷,最後只有查知賴瓊煙獨子的姓名。
這個姓名一直銘刻在我心中。2016年持續進行「台中地區白色恐怖時期訪談暨出版計畫」,我依舊將賴瓊煙案列為優先追蹤名單。但依然音訊杳然,未能突破。直到2017年間,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終於在高人秘密指點下,獲悉這位苦命子的電話。原來他仍住在台中,且距離我家僅幾條街道。
追尋白色恐怖歷史經驗裡,太多次被受害者掛電話的挫折,而且我也不願因為我的焦急讓被害者或家屬感到不安。手中捏著這費了許多心力才得到的電話,我思索許久,特別慎選撥打時間,下午三時。因為我數算他的年紀,已經68歲了,應該已經退休,或者半退休,此時正好午睡醒來,精神、心情最愉悅時候,被掛電話、拒絕的可能性最低!
我戰戰兢兢撥了這支家用電話,對方接起,馬上問:「找誰?」,我說:「羅〇〇先生在不在?」對方:「我就是,有什麼指教?」我表明要約他談他父母的案情,以及他的成長人生……。
他語氣急躁地說:「你怎麼知道我電話?」、「是誰告訴你?」…但沒有掛電話,似乎也沒有生氣!沉靜幾秒後,他再開口說:「這是人間至痛,還要談嗎?」
我說:「你父母案情,不必談!我們來談你的人生,你的感受,好嗎?」
他先表明,絕不見面,只願以電話交談!且要我承諾,絕不外洩他的名字、電話。然後在我的詢問中,簡述他的苦命人生。
他,由外公撫養、長大,外公家境清貧,僅靠區區幾分山地維生。他自小就要協助農作,小學畢業後,考上苗栗初中,讀到二年級,就因貧輟學,跟著舅舅到處打零工。漸長,去機車修理店當學徒,自小嚐受貧窮的辛酸!
父母的遭遇,知道的親友對他另眼看待!大多是憐憫眼光,他小小年紀,不知如何因應,總是低著頭,沈默不語!
當兵時,感受最為強烈,他被「點油做記號(台語)」,是輔導長重點「關心」對象。表現雖優良,卻始終升不上士官,知他身世者,也總投以異樣眼光。他,背著這道陰影,直到退伍。
重返社會,適好碰上台中單車產業起飛。捷安特、美利達等大廠於1972年相繼設立,1974年間,他和親友集資開設下游工廠配合,幸運搭上這波單車生產列車。他承認,辛苦了幾年,終於改善自小困頓的經濟。
經濟鬆一口氣了,他就要完成自小念茲在茲的心願。尋找父母的遺骸,善加安置。
他只知當年被槍決的遺體,都埋在台北六張犁的亂葬崗中。1977年間左右,他親往尋找,才知亂葬崗不僅幅員遼闊,且荒煙蔓草叢生。他雇人協尋,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羅定天之墓」、「賴琼烟之墓」。
將父親、母親遺骸迎回台中安置,他終於每年可以清明掃墓!
1990年間,台灣、中國開放往來,他專程前往雲南昆明「尋根」。他笑聲盈盈說:「我走進羅家大門,長輩就驚呼我和父親當年長得一模一樣……。」
在他的明朗笑聲中,我瞄了時鐘,驚覺我倆已談了近兩小時……。
他忽然問:「你認識張金杏阿姨嗎?」
我:「認識呀!她是1950年台中案,坐牢12年。」
他聲音轉趨感性說:「你帶我去感謝她好嗎?我聽媽媽牢友轉述,當年在獄中,媽媽因是死刑犯,不能放封。是きんきょう(張金杏日名)阿姨在監獄廣場,教我學會走路的,我要去感謝她……!」
我嘆息了一聲,說:「來不及了!きんきょう阿姨86歲了,健康不行了,她已經認不出人了!我們只能祝福她⋯⋯。」
他默然,片刻間,我心裡浮起:「世上竟有人,是在監獄學會走路!」
望著窗外斜下的夕陽,我感慨說:「但願這種不幸,台灣不再發生!」
他的聲音轉趨淒厲,高聲說:「不僅台灣不要再發生!全世界,全人類都不能再發生!」
本文刊於印刻文學生活誌五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