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之子鄭成功(二)

海洋之子鄭成功(二)

周婉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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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直塑像(周婉窈拍攝)

十七世紀初,平戶島仍然是中國海盜對日貿易的唯一港口,也是重要的落腳地。年輕的唐人男子鄭芝龍來到平戶,娶妻生子,不是太特別的事;這不過是一個大現象的一樁實例而已。《臺灣外記》說平戶的女子「雖跣足蓬頭而姿色羞花,宛如仙女。且頭髮日日梳洗,熏以奇楠,不似中國抹以香油也。」所謂蓬頭應不是「蓬頭垢面」的樣子,而是指沒梳髻插簪之類的。日本平民女子和中國女子不同,不挽髻,也不裝飾,通常只在頸後把長髮簡單紮束著。總之,這些平戶女子頭髮又乾淨又芬芳。或許由於平戶女子的確很美,或許事出平常,多數登岸的唐人都在此置有家室。

田川氏生下福松的那一年,日本是寬永元年,明朝是熹宗天啟四年,西曆則是一六二四年。一六二四年?啊!熟悉臺灣史的讀者一定知道,這一年,荷蘭人經過兩年談談打打(1622/07/04– 1624/08/24),終於被強硬派的福建巡撫南居益狠狠打敗,決定撤離明朝信地彭湖,轉而佔領無所屬的大員(今天臺南安平一帶)。荷蘭人豎白旗投降,是 八月二十四日 ,完全毀棄城堡「遠遁,寄泊東番瑤波碧浪之中」是 九月十日 。據說福松生於 陰曆七月十四日 ,也就是陽曆 八月二十七日 。時間真巧,正是荷蘭人撤退到東番之際。誰也想不到此時遠在平戶誕生的一個小孩,三十八年後,會把他們從臺灣趕走。

荷蘭人和福松,完全沒關係嗎?可不。在福松的童年,荷蘭人活躍於平戶和川內浦。一六○九年,荷蘭聯合東印度公司有兩艘船來到平戶,獲得德川幕府的貿易許可,且在此設置商館,從此開始長達前後三十三年的日蘭貿易關係,一直到一六四一年商館奉命移到長崎為止。從一六○九年起,荷蘭人在平戶建設住宅和倉庫。一六二一年,荷蘭人在川內浦也建有一些設施。據了解,就停泊大帆船而言,川內港比起平戶港還優良,因此成為平戶港的副港。

在海灘玩耍的福松,一抬頭就會看到停泊在副港的荷蘭船,桅杆上紅白藍三色旗,正中的VOC商標隨風翻飛。港口和岸上,紅髮碧眼的公司人員正忙進忙出的。可能吧?一六二七年,當福松五歲時,共有六艘荷蘭船抵達平戶,其中一艘確定來自臺灣。一個來航季節(七月至九月),有六艘船入港,是相當繁昌的。(葡萄牙稱霸的十六世紀末,長崎一年平均只有一艘西洋大帆船入港。)可惜第二年,也就是一六二八年,在大員的熱蘭遮城發生了「濱田彌兵衛事件」──日本朱印船船長濱田彌兵衛襲擊荷蘭臺灣長官弩茲(Pieter Nuyts, 1598-1655),日蘭關係惡化,此後五年幕府禁止荷蘭人來貿易(1628-1632),日蘭貿易一時蕭條。不過,這其間每年仍有 一兩 艘荷蘭船在平戶入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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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方濟•沙勿略塑像(周婉窈拍攝)

這個時候,平戶是熱鬧的。荷蘭人來到平戶還是比較晚的,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早在十六世紀後半葉就來到這裡從事貿易和傳教。十七世紀初期,平戶以及九州北部已經有不少基督教信徒,甚至整個村莊都改信天主教。平戶本身,信教者一五五○年有一百名,二十年後增加為五千名。但是在福松出生時,日本對基督教徒(切利支丹)慘絕人寰的迫害,已經趨近尾聲,殘存的信徒成為日後所謂的「潛藏的基督教徒」(隠れキリシタン)。在幕府鐵腕禁教之下,宣傳天主教的葡萄牙人於是被信奉新教的荷蘭人取代;英國人比荷蘭人稍晚來到平戶,一六一三年在平戶興建商館。

如果七、八月間,福松跟隨祖父田川七左衛門來到平戶港,那麼他將看到港口停著荷蘭船、英國船、朱印船,以及他的父親可能搭乘的唐船。祖父(我們的翁老伯)可能一一指點,告訴小福松如何辨識這些不同型制的帆船。葡萄牙船在一五六五年之後,不再來平戶,轉往長崎;西班牙船則由於禁教的關係,於鄭成功誕生那一年(1624)被禁止來航,因此,在這個時點平戶港已經看不到葡萄牙船和西班牙船。此時人來人往,如果福松因為阿春無法同行而感到一絲遺憾的話,他將在這個遠比川內浦熱鬧的港口,看到幾個和阿春長得很像的小女孩,一樣的栗子色頭髮,一樣的不怎麼真切的湖色瞳孔。熙熙攘攘、五顏六色的人群之外,更吸引小福松的,或許是聳立在對岸山上的白色平戶城,正居高臨下俯視著這個忙碌的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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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戶城(周婉窈拍攝)

唐船是中國船,西方人把它叫做Junk,我們一胡塗,又反過來說中國帆船叫做「戎克船」。唐船大抵方頭、兩桅,中間一桅大帆,船頭一桅小帆,擠身在三桅高檣的西洋船中,很好認──雖然朱印船和唐船有點像,都是二桅方帆,但靠海吃飯的人不會弄錯。我們知道,明朝實施海禁,不准民間的船出航到日本,貿易當然是禁止的;日本人要和中國貿易只能透過朝貢貿易的管道。即使到了一五六七年,局部開放海禁,允許有「文引」(官方發的證照)的船隻從漳州月港出海,「販東西洋」,但到日本貿易還在嚴禁之列,始終沒放鬆。所謂東西洋,大抵等同於今天東南亞的範圍;此「東洋」非指日本。因此,搭船到平戶來做貿易的中國人都是非法的,如果他們也在海上或是中國沿海從事搶劫等事,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海盜了。

鄭芝龍加入了海盜集團,其後成為大海盜集團的領袖。根據傳說,他繼承了大海盜顏思齊的領導權,但是,也有學者認為顏思齊是創造出來的人物,鄭芝龍其實繼承(或竄奪)了李旦的海上勢力。很可能海上的權力鬥相當慘烈,其間有不足為外人道之處,因此必要掩飾,並為了正當化其領導權,須加以「神話化」──不少史書都記載鄭芝龍之繼承顏思齊乃天意所在,誰也擋不了──如眾海上兄弟連擲三十次筊,都是聖筊,天意非鄭芝龍莫屬!總之,鄭芝龍成為大海盜集團的頭目大約在一六二五年八月或九月。他叱吒海上前後大約只有三年,一六二八年就接受明朝的招撫,當起大明的游擊將軍了。

我們對福松的童年知道很少,只知道他七歲時,也就是鄭芝龍接受招撫後,鄭芝龍派人到平戶把他帶回中國。於是,崇禎三年(1630)九月,當北風吹起時,七歲的小福松突然必須和母親和兩歲的小弟弟離別,從來就沒離開過母親的他,「牽衣慟泣」。十月,福松和幾位叔叔回到福建泉州安海(安平)。取了新名字「森」的福松,開始讀書,非常聰明敏捷。我們日後的英雄畢竟還是個小孩,據說他每夜「必翹首東向,咨嗟太息,而望其母」。那些海盜叔叔們,很喜歡嘲笑他,只有叔叔鄭鴻逵很看重他,常常摸著他的頭說:「這是我們家的千里駒呢!」(此吾家千里駒也)日後,當鄭成功帶兵從事反清復明之大業時,鄭鴻逵是家族長輩中最支持他的。叔姪情誼,是否就在小福松回到中國適應不良時建立起來的呢?

不會講泉州話,一下子置身於龐大的血緣與擬血緣大家族當中,離開親生母親,卻又多了一位「嫡母」要侍奉,一讀書就是中國的經典,這是鄭森的新處境。鄭森是鄭芝龍的長男,看來鄭芝龍在與田川氏同居生子之後,才回故鄉正式娶妻;一般記載大致如此。鄭芝龍的正室姓顏,另有一妾黃氏,三位太太共生有六個兒子,女兒數目不詳。日後我們從資料中得知,鄭成功和二弟鄭世忠(渡)感情特好,在他的書信中稱為「渡弟」的就是這位二少爺;閩南語稱少爺為「舍」,所以世忠稱二舍或渡舍。鄭芝龍嫡妻顏氏,也就是鄭成功的「大媽」。

(未完待續)

(文章轉載自:臺灣與海洋亞洲部落格2008/12/05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