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民族主義的舊與新
──莊萬壽《中國民族主義與文化霸權》再版序
陳弱水
(編按:這是作者略加修訂且加上序文題名的版本)
莊萬壽先生於2011年出版《中國民族主義與文化霸權:儒教及其典籍之解構》,現在即將再版,莊先生囑我寫序,我是後生晚輩,自感未必適當,但他心意懇切,就盡力一試。
我和莊先生是2012年前後認識的,至今不過十來年,但我很小就聽過他的名字。我小學的時候,家父陳慧劍先生都在佛教社群打工,也是為他的信仰服務。他曾在周宣德居士的《慧炬雜誌》社工作,該雜誌專注在大專院校推動學佛風氣與佛學知識,家父因而結識若干知識青年,莊先生恰在其中。我記得家父不時提到莊萬壽和石萬壽兩先生的名字,一位讀中文,一位習歷史,我常把他們弄混。其實我太太周婉窈認識莊先生更久,來往較多,但我和莊先生有「故人之子」的關係,有特別的親切之感。
莊先生這本書收集了他的十九篇文章,另加〈自序〉和〈結語〉。這本書涉及很廣,最重要的主題就如書名所標示,在檢討中國民族主義與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關係,並對有關的觀念進行解構。在觀念和情緒的層面,中國民族主義是當今世界上最大的力量之一,也是東亞不穩定的最重要來源,臺灣尤其首當其衝。中國民族主義不僅存在於中國,也流行於臺灣和海外華人社群,我們有責任對其有所了解和揭示,設法弱化這個具有侵略性的不理性力量。這是莊先生這本書的重要性所在。
莊先生這本書討論特別多的,是中國很古以來就有的以天下中心自居,歧視異己人群的態度以及相關的行動。這個態度日語叫「中華思想」,但一直沒有準確的中文詞語,一般多稱為「天朝觀念」或「天朝意識」,這個說法政治的意味太鮮明,沒法表現「中華思想」的全面內涵。還有一個相關用語是「中原意識」,似乎主要涉及中華世界中核心與邊緣的關係,也有其局限;「華夷意識」或「夷夏之辨」是適當的表達,但現在不常使用。族群自我中心主義在人類歷史上相當常見,但像中國這麼長時期、一貫而強烈地高抬自己,鄙視他人,就很特殊了。莊先生認為,這種態度和中國民族主義的擴張性相關,歷史上不知有多少人群以此受害,不但文化流失,而且屢遭屠戮。他提醒大家正視這個問題。
莊先生在〈自序〉中表示,關於中國民族主義,臺灣學者多只從事近現代現象的研究,但中國民族主義實在淵源於傳統文化思想中「一個早熟的具有擴張性結構」,應該深入古典進行了解和破解。(頁8、12)莊先生所言甚是,對傳統中國夷夏觀缺乏基本認識,不容易掌握現代中國民族主義的特性。我在這篇序文,想要貢獻一個看法,來補充莊先生的研究,這就是中國民族主義擴張性的現代源頭和表現。
現在學界所談的「民族主義」(nationalism),一般的確主要視為近代的現象。這個現象有兩個基本特點,一是人群廣泛而深刻的自我認同,當我們說「民族」時,往往指稱一個普遍意識自己為獨特群體的人群。在近代以前,這種現象不那麼突出,也許不少菁英持有類似的認同,但一般民眾就淡薄許多,甚至無此意識,他們明顯的集體認同是在比較小的團體,例如家族、村落、鄉里。現代民族主義的另一個特點是,民族意識和國家有直接的關聯,最具典範性的觀念是民族國家(nation state):民族有自決的權利,應當建立國家來保護民族及其文化。反過來說,既存的國家也該有民族性,即使在非單一民族國家或移民性格比較強的國家,國家也需要支持和保護某些人群認同和文化特徵。這種把族群和國家連接起來的思想在傳統中國不是不存在,但不算普遍。一般認為,在與遼和金的長期對抗中,宋代出現了類似近代民族主義的現象。陸游(1125-1210)有詩〈示兒〉:「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這裡的「九州同」,是指族群(華夏)疆域和政治疆域應當一致,與孟子「天下惡乎定,定於一」的觀念,有性質上的不同。莊先生在〈明帝國對江南原住民的征伐〉一文中引朱元璋1367年檄文的話「驅逐胡虜,恢復中華」,也有近代民族主義的色彩。朱元璋雖然使用了這樣的論述,不過根據學者研究,在元末明初,這類意識並不強烈,在士大夫的政治價值中,君臣之倫還是最重要的。
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建構,始於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知識界領袖如梁啟超、章炳麟(太炎)均鼓動這種觀念,做為強化中國的精神意志以立足於世界的武器。中國民族主義的內容是什麼呢?一開始並不很清楚,基本上是漢民族主義,但這個過程中出現了一個中國歷史上從未曾有的觀念,叫作「中華民族」。「中國民族」和「中華民族」的稱呼共存了一段時期,內涵大多沒什麼差異,但「中華民族」逐漸了出現了新的含義,它與傳統的「夷夏之防」剛好相反,認為在傳統的華夏夷狄之上,應該有一個上位的大民族,夷夏之別變成夷夏一體了,這是「中華民族」的獨特意義。
在辛亥革命以前,這個新的民族主義觀念還處於混沌狀態,大體來說,革命派繼續傾向排滿的漢族復國思想,立憲派較多考慮與其他族群的關係,因為他們承認滿清皇室並提倡滿漢平等。在這段時期,立憲派楊度的長文〈金鐵主義說〉(1907)特別值得注意。這篇文章不但明確主張中華民族是融合性的大民族,而且從政治利害的角度進行論說,預示了中華民族思想以及相關作為的往後發展,是理解這個觀念的重要樣本。楊度認為,如果中國在傳統華夷思想的基礎上發展民族主義,將會有複數的民族主義,難以保全領土——清帝國的範圍:「中國之在今日世界,漢、滿、蒙、回、藏之土地,不可失其一部,漢、滿、蒙、回、藏之人民,不可失其一種。必使土地如故,人民如故,統治權如故,三者之中,不可使其一焉有所變動。一有變動,則國亡矣。」楊度因此引申:「人民既不可變,則國民之漢、滿、蒙、回、藏五族,但可合五為一,而不可分一為五。」如何五合一,創造一個大民族呢?其實就是不平等的同化政策:「滿漢之界全然混合,然後合滿漢之力,以營蒙回同化之事,且以及於西藏」,「滿漢混為一家,大殖民於蒙回藏地。」(《金鐵主義說》第五節,《中國新報》第二號,頁91-93;同文第七節,《中國新報》第五號,頁10)滿漢有可能「全然混合」,是因為滿人已大體漢化,說到最後,楊度的中華民族主義是大漢族主義的最新版,藉以保存滿清擴張的政治果實。他不但預想一個「混合萬種之中華民族」(《中國新報》第五號,頁10),而且把這個想像的基礎往歷史回推,主張像清帝國這樣的大政治領域是很久以來就存在的,滿人在明代就直屬中國,滿人入關只是一國之內的變局,這也是二十世紀中期以後某種中國史敘事的先聲。
辛亥革命以後,中華民族一詞得到普遍的接受,但使用仍然不多,內涵也頗有歧異,到1930年代,由於日本侵略危機加深,民族情緒大盛,「中華民族」才成為中國民族主義的核心觀念。根據學者分析,在民國時期(1949之前),這個觀念有三個主要類型。第一個是承認多民族存在的現狀,但要致力於融合,以至同化為中華民族。孫中山的民族主義思想曾歷經演變,最後屬於這一形態。第二個類型主張中國內部多民族並存,追求建立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在這個類型中,中華民族是比較溫和的觀念。中國共產黨的民族政策屬於這個基調。第三種最激烈,主張中國本來就只有一個民族,無論在歷史或現實上都如此。這種說法在學術界有強烈的表現,蔣介石採取了這個立場,他的《中國之命運》(1943初版,陶希聖參與寫作)是這類型中華民族觀念的代表性陳述。在這本書,為了強調中國民族本質為一體,甚至把古來東亞大陸——包括中南半島——的各人群貶為「宗族」。(參看俞祖華、耿茂華,〈單一國族.一元一體.多元一體:民國時期中華民族整體觀念的三種類型〉,《東岳論叢》,第39卷第1期〔2018年1月〕)
從歷史的演變看來,這三個類型的區別是相當表面的,在政治人物和政治組織方面,差異主要是所處情勢和策略考慮所導致的,中華民族觀念往後的核心內涵就是泯滅歧異的大漢族主義。中國共產黨近期的立場和以前的國民黨並沒有差別,中國官方現在推動以Xizang取代Tibet,作為對圖博(西藏)的西文名稱,是這種心態冰山一角的表現。中華民族主義的思想表面上和傳統的夷夏之辨相反,實則是一致的,而且是更具擴張性和侵略性的「用夏變夷」,讓夷狄或任何形式的他者都要面臨生存的威脅。一百多年前才出現的中華民族主義是具有反諷性的,民族主義的核心價值是民族或人群自決,這種思想卻否定中國自認的勢力範圍內所有人群的主體性。
中國民族主義和現代的中華民族主義並不只是學術問題,它們是活生生的現實,無時無刻不在對我們發生影響,需要大家了解,也需要所有相關人士一起進行省思。莊萬壽先生再版其有關此問題的著作,我以後輩的身分作序,希望能對他的論說略有補充和闡發。
(二〇二三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