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宗教信仰的中國情結與其脫結之道

台灣宗教信仰的中國情結與其脫結之道

莊萬壽
(2014.7.12 西雅圖 台灣美西夏令營 主題演講)

前言:「關公發爐指示」講起

今年(2014)318太陽花學運是開啟台灣民主運動史的新章。官方麻痺,對學生訴求無感,正膠著之際,三月底傳出鴻海總部的關公香爐「發爐」,中國紅頂台商郭台銘藉「神意」各方牽線,要解決「僵局」。但學生拒絕與他見面。4月6日立院院長王金平至議場,承諾「先立法,再協商」,郭旋即表支持,我的第一反應是中國黑手介入。果不其然,學運一結束,郭就說「民主當不了飯吃!」、「一切要回歸體制」,反學運、反民主與中國如同一轍。幕後了解是中國要郭「儘速化解『反服貿』『反中』的社會效應」(《財訊》2014.4.23)。

中國吞台的狼子野心,早已用錢收買而取代干戈,財經誘拐之外,是文化統戰,其中宗教信仰,是台灣毫無設防的開放世界。台灣宗教主要是儒、釋(佛)、道三教,道教在漢語文儒教圈發展,與各地神明混合,即所謂「民間信仰」,事實已融入佛儒的思想,而台灣民間信仰的宮廟,都是佛道的多神崇拜;這些神幾乎全是來自唐山中國,在數百年艱苦求生的移民社會,成為台灣人特別強烈的信仰。在儒教傳統敬祖追遠的文化中,具有維繫中國文化臍帶的功能。此外,以宮廟祭祀圈為中心,亦是民間社會的重要組織、團體,而為統治者所重視。在戰後台灣民主化過程中,自然成為地方政治派系選舉的樁腳,長期以來,多被執政的國民黨直接、間接的掌握,也是中國統戰的標的。

至於佛教,1949年台灣開始戒嚴,隨國民黨政府遷台的「中國佛教會」,收編了台灣所有的佛教團體、僧尼。政軍人物出身的星雲、聖嚴、與師承印順的台籍證嚴發展成了台灣三大佛教山頭,須知傳統漢傳佛教,在近代、現代爭民主、反威權的歷史中,從未曾有過思想與行動。

此次學運中,證嚴上人(我質疑的稱謂)送水果慰勞警察,還說:「看到這一波抗爭,希望時間不要太久。」星雲法師說:「學生迷失……自以為對,快回去讀書,將來選上總統再來改革台灣。」兩位大師早已建自己的佛教大企業王國:慈濟與佛光山。然而,都缺乏台灣的主體性與現代性的思維。慈濟現猶堅持規避環評,強在內湖山坡保護區開發建二千人的活動高樓,輿情譁然。而佛光山早期更曾違建,污染高屏溪。星雲支持核四,尤其一向充當中國佛教在台的總代理,他的名言「台灣沒有台灣人,哪個不是中國人。」他的信徒號稱600萬人,他說:「沒有台獨。」這幾個被拱為「國師」「大師」的僧尼,儼然已成太上活佛,與關公、媽祖一樣,被國民黨政要,甚至民進黨縣市長所拱衛著。他們一言而為天下表,媒體、名嘴都不敢忤逆、造次。因為台灣人甘願自投入寺院(佛)、宮廟(道教、民間信仰)為俘虜的人太多了。

依內政部2012年統計,全台(三教)寺廟有登記為12,026所,登記信徒(每年增加,未登記更多):道教82萬人,佛教16萬人,一貫道21萬人。美國國務院2006年〈國際宗教自由報告〉台灣2,300萬人,道、佛、一貫道信徒1,635萬人(71%),而基督教、天主教才90萬人(4%)(按內政部基、天二教人數更少)。

台灣人在寺廟神明前,可以平安發財,有時還有食有掠,怎不格外的要虔誠、馴服?2013年4月郭台銘將號稱中國最古的山西運城關公神像,由山西省級共黨常委帶隊,直飛小港機場,立法院長親自迎接,郭說:「關公來台講台語!」用21天遶境「巡視」全台106個有關公的宮廟,化一億元,大小分霑,遠近悅服。同年1月大甲媽的顏姓教父,因案入獄,立委改選,在台灣只有國中學歷的少年兒子,傳用二億綁樁,居然可繼承犯罪媽祖教父當選。事後又涉嫌用2,000萬買大甲媽祭祀圈沙鹿等地的票,才以約一千票險勝。宗教信仰是阿片嗎?台灣人依然是那麼愚昧無知嗎?

台灣要自由、民主,還要台灣的主體性與現代性。本文要破解被中國封建文化結構綁住的台灣宗教信仰。首論述中國情結的歷史積累,後論脫結之道。是挑戰當今鮮少論及的台灣最棘手的中國情結化的宗教信仰。

一、台灣宗教信仰之中國情結的歷史積累

1、北傳佛教 受阻於儒教
宗教信仰是出之於人類的需求,是對自然、生命的適應、安頓,是早期原始社會就存在的信念與行為。

遠古人類眾多的民族,隨不同的地理、社會而有本民族自己的宗教信仰。無情的歷史發展,二千年以來,強勢的民族、宗教,逐漸兼併弱勢的迄今,一般指世界有基督教、伊斯蘭、佛教三大宗教,其中佛教傳播於東亞。

值得注意的是基、伊二教與南傳佛教,都有多國並立,何獨北(漢)傳佛教,在廣大的東北亞大陸,只有中國一國呢?這與台灣人的信仰與命運攸關。

以中原為地盤的中國,確實是古文明。在佛教傳入,並轉化為豐厚的漢字大乘佛學之前,中國帝王已掌控貴族性的儒教,與在地性的道教。具體的講,中國是由帝王儒教,左右道、佛兩教的封建社會。

2、國家神道儒教,宰制、攏絡道釋
西漢武帝,獨尊儒術,孔子升為「素王」,儒學神格化,已具有宗教的功能:用封建的道德倫理教化人民、穩定階級社會;用科舉制度、儒書教育,來攏絡地方士紳,分享權力與知識,尤其建立從中央帝王到地方主官祭孔的儀式,奠定了儒教為國家神道,孔丘為教主、聖人的地位。後代「衍聖公」世襲,一直到台灣,我稱之為「國教」與「中華民族」稱為「國族」、漢學稱為「國學」,「三國」使台灣人失去自我認同。

同時,儒教雖沒有「人、神二元世界」觀,非感性的意識型態,但所謂「天人合一」,理想性的、道德性的所謂「天」或「天道」,是統治者獨自擁有的,帝王稱「天子」,代「天」行道。王權至高獨一,天下「大一統」,皆是帝王的土地與臣民,這是儒教宗教功能的擴大,也是中國帝國主義、霸權思想的根源。

儒教二千多年來始終是中國極權政治,霸權思想的基本元素。中國共產黨以反儒起家,以至於建國,他們曾轟轟烈烈的宣揚「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新宗教,終告失敗,不得已又投入「孔老二」的懷抱。而國民黨一向祭孔尊儒,最近在台灣更變本加厲,開民主倒車,則不必論矣。

儒教是一神教,孔子是帝王的守護神,這是帝王創造出來的。另亦有若干所謂「民間儒教」,如善書的流傳。中國本土鬼神的崇拜與信仰是道教,及許多民間信仰,而佛教雖來自印度,譯經不絕,理論性強,獲得士大夫的信仰;道佛都曾進入統治圈中,但毫不影響國家儒教的根基。

道教(包括民間信仰)的庶民性、自主性強於佛教,在中國亂世中,比較敢扮演反抗的角色,如太平道、明教、白蓮教……,因此統治王朝宰制、收編特別厲害,號稱63代的「張天師」還逃到台灣。至於佛(釋)教主張輪迴、涅槃,要忍受世間之苦,麻痺於現實社會,很難挑戰統治權。中古是因經濟問題,損害到王權,才有「滅佛」之舉。

3、三教合一是唐山閩客寺廟神明的性格
儒道釋三教,事實一千多年前已經交流,儒、道浸淫佛理尤多,至約五百年前出現了「三教合一」,尤其在華南。其結構是最高點是國家神道的儒教,其下左右為道、釋二教。統治王朝,分化並控制多神教的道、釋,兩教的組織與教義,根本不可能讓道士、僧侶產生大地域的教主、挑戰王權,中國王權其實兼有神權。孔子與神祇的封號,都是帝王的欽命,異於西方基督教世界神權與王權的分權,這也是中國難以民主的主因。台灣道釋的領袖,大多是隨蔣介石來台,全面收編台灣宗教界,是幫助蔣政權穩定改造台灣社會秩序的工具,也是台灣民主、啟蒙運動過程中的阻礙。

明代後葉推動「三一教」的林兆恩(1517-1598)正是與媽祖林默娘同鄉的福建莆田人,是屬於閩南語人,我們不知今台灣人在唐山最早的祖先「閩越(國)」人的原始信仰是什麼?他們是蛇圖騰,屬百越族(客家亦屬之),可料到的是如同台灣南島語系的原住民原有自己的祖靈,自然神信仰,一樣而漸漸被同化而消失的。明清時期,唐山閩客地區寺廟神明性格祭拜儀式甚多「三教合一」,特別是道、釋神明在寺廟的合流。

二、台灣宗教信仰的根深蒂固,中國情結,難以脫結

1、民間信仰迷失了現代國家的方向
要強調的是隨閩客移民進入台灣的神明,恐半是閩客地域的在地守護神,嚴格說多不屬於傳統的中國正統「道教」「正一道」,而是「民間信仰」。一個獨立的語族有本土特有的宗教信仰:本語族的在地神,則足以培養我族意識,甚至國家意識。但在國家儒教、漢系佛教的浸潤下,在地神的民間信仰,無從獨立發展,也難脫巫術與功利的本色。在地鄉土神大多是唐宋時代當地流傳的人物神或山神,如安溪人供奉當地北宋時僧侶陳昭應為「清水祖師」。惠安人供奉當地的山神「青山王」。如同安人供奉北宋當地的神醫吳夲(音滔),為「大道公」為「保生大帝」……。台灣唐山移民時間晚而短,難以形成舊漢文化的台灣在地神。這並沒有特殊意義,問題是民間信仰有無台灣主體性與現代性的內涵,才是最重要的。

今日我們有多面向的觀察,若從純南島民族觀之,所有宗教信仰都是外來征服者帶進來的,一如同血緣的紐西蘭毛利人看外來宗教一樣。若從被統治者的立場看,高聳的中正堂(我視為「宗廟」),與高雄旗津等地的蔣介石廟。待之於不可測的未來歲月,台灣人若無知的供拜,則形同台灣人祭拜台灣原住民的屠夫鄭成功,與閩南人祭拜征服閩南的大屠夫陳元光為「開漳聖王」一樣的絕對的荒謬。若又從「台灣自我認同已絕對多數」來看,以為「民間信仰已獨立於中國」(有學者以為),這是過度樂觀,台灣民間信仰幾乎仍與中國同體,難以切割,中國情結,難以脫結。比較受儒佛化的韓、日,他們並沒有來自中國民間信仰的羈縻,何況嚴重的是台灣很大比率的民間信仰宮廟,是由國民黨與黑道所控制的樁腳。台灣三大或四大(加上惟覺)佛派領袖也多親中、反台,因此,台灣的宗教信仰並未完成主體性的建構。而民間信仰多巫術、迷信,信功利、宿命,講求命理、風水、吉凶擇日,違反科學理性的現代生活;大興廟宇,燒金點香,破壞生態土地的自然環境,完全迷失了朝向現代國家的方向,台灣生活禮儀、節慶越被推向亮麗文創包裝下的寺廟神明靠攏。而內在精神,在馬政府中,恢復讀經後,漸又倒退到滿清三教合一的封建時代的價值。

2、信仰改造是艱巨的大工程
2000年政黨輪替之時,我苦心撰寫,發表一篇〈台灣文化困境與國民意識建構之芻議〉比較長的論文,前半陳述當前面對的各種文化困境,後半期待能作為具體的「台灣文化建國大綱」,並轉給新政府的領袖參考,可惜一籌莫展。此文在網站流傳,如〈台灣奶神〉等稱「此生必讀的好文」,我只能孤芳自賞。

其中我提「中國文化情結」與「宗教文化」的二種困境,我批判「狂熱的全民宗教信仰與寺廟的財團化」、「教閥與政商媒體」,我對此的解困之道是促進「公民教育與國家認同」及「歲時禮儀與民俗信仰的改造運動」,我說「這是艱巨的大工程,尤其是宗教及民間信仰……有待宗教革命家出現。」新興宗教出現是必然的,我也期待台灣有理性的台灣主體意識與現代思惟的宗教家出現,如日本的日蓮。

十餘年來,宗教與民間信仰政治化、商業化、巫術化更趨嚴重,成為方便中國國共二黨經營促統的園地,民間信仰的絕大多數神明都來自中國,雖己有台灣本土化傾向,卻仍有「祖神」情結,難以自我覺省,產生如政治認同的台灣意識,而給予中國滲透的可乘之機,淪為中國統戰與政治人物奪取的禁臠。這也是今日台灣人追求民主、生存所必須突破的最後瓶頸。宗教信仰自由是基本人權,是不能控制的,而事實我曾「慨歎被主流政治勢力所主宰,是台灣人愚昧無知的宿命文化。」(見拙作〈台灣宿命文化與民間信仰〉,2011年9月)

三、試論脫結中國情結之道

1、台灣主體性與現代性的追尋
台灣歷史的主體性,缺乏縱深。住民多元,外來政權,更迭頻仍,未曾過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自古以來沒有共同的祖靈、自然神的信仰或民族英雄的傳承,以色列有猶太教,近鄰日本有神道教,韓國有家神信仰,還創造一個檀君。 不容諱言,台灣除了「基督長老教會」外,幾乎大半宗教、教派對台灣民主、自由奮鬥的歷史是冷感的,甚至對台灣人民日益壯大的獨立運動,也執反對的態度。而動輒出現數十萬人進香、遶境的大宮廟,參與的台灣人信眾,所祈求的是「平安、發財」,有誰會在情境中聯想他的祈求,必須要先確保台灣的民主自由制度,才能獲得?

中國是宗教不自由的國家,美國國務院〈國際宗教自由報告〉歷年都是列入「特別關注國」(Countries of Particular Concern),台灣有必要與中國如此密切的宗教交流嗎?而且宮廟神明,都成為中國所謂「祖廟」的「分靈」,大甲媽祖鎮瀾宮2014年6月又組「進香謁祖」團,至莆田,是所謂「回娘家」。台灣的神明都已被統一,而被貶神格,這批人並不知恥辱。更不知自己不是「中國人」的台灣主體性。

媽祖與關帝是滿清王朝捧紅的政治神,早期台灣主要是拜上帝公(玄天上帝),這且不表。不料在台灣解嚴後,又恢復了政治功能,尤其近年來,在媒體文創的操作下,進香、遶境,幾乎瘋狂,光是要搶鑽轎腳的一地以數千人計,校長帶學生有之,少年帶阿媽有之。隨時有數萬人的場面,政治人物其誰不動心,這裡成了錢莊、票倉。是黑道與信眾的世界嗎?我看過許多日本街頭的祭典,包括京都「三大祭」,人家展現的是蘊含歷史精神的現代文化。台灣若要做為現代國家,人民要具有「理性精神與公民意識」(見拙作〈理性精神與公民意識〉,2009年4月)的現代性。台灣要回到近百年前蔣渭水批判的「缺乏精神生活,極度迷信」的時代嗎?(見拙作〈現代化與現代性〉,2013年8月)民間信仰是必須改造的,要有政治與教育、文化等全方位思考。訂立宗教法律與管理制度(如人事、財物),切割政治政黨黑道關係。現在只要是以宗教之名的活動多凌越法律,朝野都不敢管,這都是不應該的。

2、韓國成為準基督教國家的啟示
一個民族要獨立自主,要保有自己的語言、文字與宗教信仰。自古以來中國漢字、儒教文化圈外的許多異語異教的民族,早已被同化為中國之中而不自知。今日隔海的日本,不必去說。韓國最接近中國中原卻能存活下來,是人類史的奇蹟,金大中任總統後曾說:

「在亞洲,我們是戰勝中國幾千年的統治和影響,保持自己民族特性的唯一國家。……基督教是新的整合力量……沒有基督教,韓國永遠不會民主。」(2000)

金大中是天主教徒,上一任總統金泳三也是基督長老教會,這一段話是正確的。日韓一、二千年來都受儒佛深深影響的國度,尤其李朝與德川幕府都是以儒治國,是保守封建階級禮教的社會,約1450年朝鮮創了母語拼音「諺文」,但無人用,仍用漢文。至19世紀,基督教徒才推廣、教育民眾。並挑戰傳統父權思想如女子可以再婚的新觀念。

1910年日治起至1988年民主開放前,基督教新舊(天主教)教,站在基層群眾與國家民族的立場,扮演了重要角色,1919年3.1反日運動有二千人基督徒被起訴坐牢。尤其韓戰後,反抗威權的軍人專制政府,教會成了民主主流的力量。1980年「光州事件」到1987年「6月民主運動」,基督教徒、學生、勞工的抗爭,終於迫使政府釋放政治犯,舉行公投修憲,直選總統,其實也間接影響了台灣解嚴。韓國民主壯大。基督(包括天主)教人口大增,傳統儒文化式微,1970年已廢漢字(北韓更早廢),形式上言朝鮮半島已非漢字文化圈,進而有民主、自由、科學創新的新思維,1999流傳《如果儒學死亡,國家才有活路》一書。這攸關韓國經濟民主的大幅提升。

2005年韓國國家官網,佛徒22.8%,基督教29.2%(內天主教10.9%),儒教0.2%,不信教46%。泛基督教徒人口已超過信教人口的半數。如今的比率還會更大,二金之後的總統除盧武鉉外,皆是泛基督徒。近年國會近300議員,基天教徒超過三分之二。

「脫儒降佛」,事實比日本更「脫亞」,韓國已是準基督教國家,是民主「脫中」與學生運動之路,值得台灣學習。但台灣被民間信仰綑綁,基督教徒成長有限。看到太陽花學運,讓我覺得,台灣青年已漸離中國情結,尤其是全民多知中國始終是台灣頭頂上的烏雲,台灣人一定要撥雲,才能見到太陽。

3、「台灣神」信仰的誕生
台灣主體性與現代性的追尋,具體的說,要追尋的是台灣人自己的典範信仰。我在2000年論述〈台灣文化困境與國民意識建構之芻議〉一文中,有「先賢事蹟及典範的樹立」,主張要「立碑立像,事蹟編入教科書」、「列紀念日」,我並未提議立祠供奉,更沒想到要造神祭拜。主要是因我是「無教者」,我尊重信仰與神明,但我內心世界只有自然,沒有鬼神。但我認識宗教信仰的力量與功能。在東方三教的多神社會,「無教者」是眾多的,尤其知識份子,我受先父影響,他是工人,卻是「文協」的會員,我也受羅素的影響。

早在1990年5月韓國「光州十周年紀念會」,我正在大邱講學,專程前往,首次目睹十萬人的集會,並到被屠殺人民與民運犧牲者墓地「望月洞」憑弔,寫不少文章發表。返台後向若干本土的大老建議設置一處可以遊覽、紀念的林木扶疏之「民主墓園」,即使是衣冠塜,亦可以成為匯集台灣精神價值的聖地,如「望月洞」為韓國民主的標誌一般。2011年底黃昭堂主席逝世,我寫〈台灣精神的典範─黃昭堂主席的典範傳承〉懷思,在〈附語〉中還說民主墓園之事。

我當時居然不知道楊緒東醫師的「台灣聖山」生態園區快要完成,用以供奉我已知的「台灣神」。這是台灣精神信仰的新頁,為台灣犧牲、奉獻的典範立神,創立本土的信仰運動,這是我倡言台灣主體性思想,形塑典範逾二十年來的驚喜,楊醫師是思想的實踐者,論述沒有實踐,終成泡影。「台灣神」,我的理解,尚不是新宗教,他們是台灣土地上的神明、自然守護者,但不是造物者,應也沒有神密的靈力,接近自然主義者莊子所說的「神」、「神明」或「神人」,都指精神、意志的力量。是一種神聖的價值,具有現代性的理性精神。其實供奉孔子牌位,也是同樣的意義,只是屬於封建社會的信仰。台灣神希能成為我上文所說的台灣人共同的祖靈、自然神信仰、民族英雄傳承。進而能成為神聖的全民信仰與民族精神。惟面對現實,尚是遙遠的期待。

結語

從較詳盡的論述漫長歷史的中國情結因素的積累,再要馬上尋求脫結之道,談何容易。現全文要作結,是追根究柢希望來了解台灣性格的底蘊。

當然台灣人的性格,影響命運,甚至長久的未來,性格有隨社會的變遷,而演化轉變,但也有先天的集體基因吧!常言道:「台灣人三好加一好,四(死)好」,最令人詬病的是所謂「奴隸性」,最近施並錫教授出版《圖繪沒力島傳說》,就是嚴厲的指責台灣人的種種劣根性,我看很大的因素是來自「台灣人中國化的宗教信仰」內化的性格。其中最嚴重的是道教與民間信仰這一塊,我陳述三點:

一、宿命主義:我的〈台灣宿命文化與民間信仰〉(2011年9月)認為台灣人長期缺乏公民參與的理念與經驗,不知關注公共事務,捍衛社會公義。聽天由命,「一枝草,一點露」,當喪失了利益與幸福,那是由於天註定,甘願承受。讓信仰來麻醉自己的命運。

二、功利心態:寺廟的功利思想,百年前就有人批判。台灣人春節,忙於奔走寺廟,日日各地總有在作醮、進香的商業觀光的活動,台灣已是「拜拜神國」,用金錢乞福謝恩,用供品、金香購買平安發財,是功利的交易行為;自我的利益,成為終極的關懷。

三、靈驗崇拜:民間信仰神明在民間流傳著許多神異靈驗的崇拜,這是鬼神崇拜的本色,但社會進步,科學、理性的昇華,台灣社會並未減低迷信的神秘主義流風。由巫術至宗教至科學,是普世的理論。台灣猶諸多停留巫術階段,令人慨歎。電視充斥著命理、風水、靈異節目,這是歐美日韓少有的現象。

我們肯定宗教信仰的正面功能,讓心靈安頓、肉身解脫。然而若要建立台灣宗教信仰的主體性與現代性,必須逐漸消除或改造「內化的中國宗教信仰性格」。

2014年6月15日夜二度改稿

日本時代繪葉書中的臺灣廟會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