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社事件101問》選刊
Takun Walis(邱建堂)、Dakis Pawan(郭明正)
(原刊於 2010/7/25)
編按:《霧社事件101問》(暫訂書題)是Takun Walis(邱建堂)和Dakis Pawan(郭明正)兩位先生合寫的書,尚未出版。Takun和Dakis兩位先生都是霧社事件餘生者的後裔,長期以來透過耆老訪談和文獻檢讀,探索霧社事件的真相,並思索其意涵。這本書是兩人長年合作的成果,日前承蒙Dakis先生惠示其中三問,我讀了以後,深覺文中揭示的事件面相,以及餘生者後裔的觀點,非常具有知識上的意義,能幫助我們更深入了解霧社事件,也是很好的紀念該事件的方式。以此,本部落格徵得作者同意,刊登於此。兩位先生致力於賽德克族文史工作,不遺餘力。先前本部落格曾蒙Takun先生惠賜大作〈臺灣原住民族餘生後裔眼中的霧社事件〉(2010/02/10);Dakis先生擔任過《賽德克‧巴萊》五分鐘短片的族語指導,現在是該片族語隨隊指導老師。猶記得我觀看五分鐘短片,第一次聽到賽德克語,尤其當莫那魯道的父親用族語叫他「Mona、Mona」時,非常感動。只有當族語還在時,以族語承載的歷史和文化才有機會復活;不惟原住民語言如此,世界其他瀕臨滅絕的語言都如此。Dakis先生從去年五月起參與本校語言研究所《賽德克字典》之編纂計畫。在此謹代表本部落格向兩位先生致上深謝之意,並期待《霧社事件101問》能早日問世!(周婉窈)
第十七問:「霧社事件」是偶發事件嗎?(結果論)
答:由以下的事實可證明「霧社事件」並非偶發事件。
(1)先祖們選擇10月27日發難是經過磋商的,因當日屬日本「臺灣神社祭」霧社系列活動的祭典日,依慣例於霧社地區(今仁愛鄉轄境)舉行聯合運動大會,地點在當時的「霧社公學校」;霧社地區各「蕃社」及各機關學校都要參加,並有能高郡郡守及其他長官蒞臨指導,是日治時期非常重要的祭典。經驗告訴我德固達雅的先祖們,當日幾乎可聚集霧社地區所有的日本官警及其眷屬,且欣逢重大祭典日人全心投入準備工作而疏於戒備,認為該日是起事的最佳時機。
(2)先祖們於適當的地點,切斷霧社地區對外聯絡的電話線,且封鎖霧社地區的聯外道路,讓當時在霧社地區的日本人孤立無援。
(3)在我德固達雅的領域內,除設於「主和」(未參與抗暴)部落內的駐在所(派出所)外,皆予以襲擊、焚燬,其主要目的在奪取置放於所內的槍枝及彈藥。
(4)選派族中精英攻占霧社分室(今霧社分局)的彈藥庫,奪取所有的槍械及彈藥。
(5)發難的時間點則選擇大會舉行升旗典禮之際,當「太陽旗」隨樂聲緩緩升起尚未升至旗桿頂端時,我先祖震天撼地的槍聲、殺伐聲四起。因升旗典禮進行中操場上所有的與會人眾都得肅立起敬,對當時持有槍枝或弓箭者而言,敵方是不動的標靶,對握有獵刀、長矛者亦可收襲擊之效。
(6)狙擊的對象是現場的日本人,絕未攻擊在場的其他原、漢族民,雖終究誤殺了兩名漢人,但若以當時人群不分日人、原、漢族群四處逃竄的混亂局面而論,僅誤殺兩名漢族同胞實非偶然之事。
第二十二問:德固達雅的末代總頭目──Walis Buni(瓦歷斯布尼)
Walis Buni(瓦歷斯布尼)是本德固達雅群(以下簡稱本群)「播種祭司」(Rudan Msratuc)的嫡系主祭者。播種祭在農獵時代是本賽德克族(本族)重點祭儀之一,因為族人所播種的粟(macu)、黍(baso)之豐收與否完全託付在播種祭司的身上,因此不論是播種祭的主祭者或陪祭者(副祭者)在部落及族群中是頗受尊崇的,其地位絕不亞於頭目(部落領袖)及副頭目。瓦歷斯布尼的家系則屬於播種祭主祭者的家系,在本群播種祭司屬世襲制,傳男不傳女,且繼承者的妻子一定要屬本族群的女子,否則不能繼承。
日治時期,瓦歷斯布尼是本群alang Paran(巴蘭部落)的子部落alang Ruco(鹿澤部落)之頭目兼播種祭的主祭者,他歷經1902年的「人止關戰役」、1903年的「姐妹原誘殺慘案」及1920年的「斯拉莫(Slamo)事件」,乃至1930年的「霧社事件」以及1931年的「收容所屠殺事件」,日稱「第二次霧社事件」等等,其聲名不墜、德高望重,經族中長老推選為總頭目是有其一定的參考依據。本群的部落頭目非世襲制,有能力者都有機會來擔當此重任。巴蘭部落的遺址位於今霧社高峰山脊兩側綿延二至三公里的區域,由今仁愛鄉清潔隊辦公室右側產業道路之上坡路口,依次為alang Hunac(呼那茲部落)、alang Cceka(珠街卡部落)、alang Ruco(鹿澤部落)及alang Tntana(屯達那)等四個子部落,統稱alang Paran(巴蘭部落)。由日治文獻資料顯示,1930年之前四個子部落計約一百三十戶五百五十人,為本群內最大的部落,也是本群的主導部落,因而族內各類祭儀的主祭者大都居住在巴蘭部落的四個子部落之中。
發生於1903年的「姐妹原誘殺慘案」,日稱「姐妹原事件」,是由日人一手主導的「以番制番」惡毒伎倆之再得逞。日方唆使、脅迫鄰近的布農族人於「姐妹原」(Breenux Mktina)之地設下陷阱來誘殺我德固達雅人,一夕之間本群百餘位的青、壯年菁英被殺害,其中出身於巴蘭部落者就佔了八成以上。當時巴蘭部落的族人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與哀慟,其社會秩序也為之大亂,更驚動了本群領域內所有的部落。因此1930年「霧社事件」爆發時,瓦歷斯布尼忍辱負重不主張以激烈的手段對抗日方的高壓統治,起義時他盡力勸導巴蘭部落的族人不要參戰,並於事件中還收留(護衛)著逃難的日本人。
事件後,日方有意將參與舉事的六部落倖存者全數殲滅,在瓦歷斯布尼極力從中斡旋之下,終獲日方採將倖存者迫遷「川中島」之議案,於1931年5月6日將抗暴六部落倖存族人分兩梯次迫遷「川中島」(今稱清流部落)。清流部落之族人所以能夠浴火重生且維繫了抗暴遺族的生機,瓦歷斯布尼的歷史抉擇是我德固達雅後世子孫不可或忘的。日方敬尊瓦歷斯布尼為「仁俠」,在瓦歷斯布尼過世時,日方為其舉行盛大的追悼會並予以厚葬,日方為其興建的陵寢迄今依然靜臥在當時巴蘭部落的公墓內。怎奈臺灣光復後,在獨尊「抗日英雄」的教條之下,瓦歷斯布尼於霧社事件中的歷史定位,或對本族群的貢獻卻一直淹沒在巴蘭部落的荒煙蔓草中。
第二十七問:莫那魯道(Mona Rudo)是怎樣的一個人?
答:今坊間流傳有關記述莫那魯道的家世、外型、家庭狀況及其為人處事等,在日治時期與光復後的國民政府是不盡相同的,以下分三個層面來陳述。
(一)日治文獻的記載:
(1)莫那魯道生於1882年,為當時「霧社蕃」馬赫坡部落頭目,其家戶有十口。
(2)參與1918年8月26日「蕃人」相互殺傷事件,被處分停止貸與槍械二個月。1920年9月「紗拉茂蕃」(Salamau)發生動亂時,與德路固(Truku)以南之各社合作,使「蕃情」發生變化之陰謀主魁,酒癖達極點。與姐妹親族等欠缺溫情,咸認是其妻之故。
(3)遇事明確區分日治前與日治後的頭目立場,給予勸告諭知。
(4)教唆排日思想。
(5)對其一生應視察之事項,認為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奪去。
(6)衣食住之享受為全社之冠。無特殊之武器配備。
(7)在該社擁有強大勢力,在各社之間也有相當勢力。與該社及各社的頭目等無親戚關係。與其他種(部)族無親戚關係,不曾往來。(轉載自「臺灣研究叢書」T-29,《霧社事件─突發的的大悲劇》,頁90。)
(二)光復後國民政府的記載:
莫那魯道(Mona Rudo)為霧社群(Tgdaya)馬赫坡社(Mehebu)頭目,推論出生於1882年,及長體軀高大,體魄強健,善謀能為,精於領導統御,深得族人愛戴,接任馬赫坡社頭目。
1895年日清甲午戰爭,清廷戰敗,簽訂馬關條約,割讓臺灣,霧社地區原住民族群遭到日人的極權統治,傳統領域被掠奪,Gaya破壞無遺。莫那魯道和族人遭遇「人止關之役」、「生計大封鎖」、「姐妹原事件」、「和解埋石」、「繳械歸順」、「薩拉矛事件」等事件。其後日人以恩威並濟的「理蕃」手段推展其政策,日警視族人如牛馬奴隸,莫那魯道對日人的虐政深惡痛絕。
日人的凌虐剝削愈甚,族人的抗日怨毒愈深,當族人忍無可忍時,莫那魯道作了「寧為玉碎,毋為瓦全」的信念,遂聯合Mehebu、Truwan、Gungu、Drodux、Suku、Boarung等六部落的霧社群Tgdaya族人,於1930年10 月27日發動「霧社抗日事件」,攻陷十三個駐在所及霧社聯合運動會會場,殺害一百三十四名日人,誤殺二名漢人。
事件爆發後,臺灣總督府緊急調派臺灣各地之警察隊、軍隊、山砲隊前往霧社鎮壓,莫那魯道帶領族人退至馬赫坡溪谷與岩窟,展開長期抗戰。斷崖絕壁,山森林密,日人無計可施,遂調派飛機投擲毒瓦斯及招降傳單,抗日族人死傷慘重,最後莫那魯道寧死不屈,壯烈成仁。
事件平息後,日人遍尋莫那魯道遺骨不獲,1933年始由入山打獵的獵人在斷崖裡尋獲,並在能高郡役所新廈落成時公開展示,供人觀賞,其後送交臺北帝國大學(今國立臺灣大學)土俗人種學研究室作為研究標本。臺灣光復後,國民政府為軫念莫那魯道及抗日志士之志節,在霧社櫻臺興築「抗日紀念碑」,供國人憑弔,並於1973年迎回莫那魯道遺骸,禮葬於此,以慰忠魂,並勵來茲。霧社事件六十七週年,南投縣政府立莫那魯道的塑像於霧社抗日紀念碑前,供人景仰。霧社事件七十週年,政府發行二十元銅幣,以為紀念。( 鄧相揚 先生提供)
(三)清流部落族老們的說法(筆者整理):
Mona Rudo(莫那魯道)屬賽德克族中的Seediq Tgdaya(德固達雅群),日治時期被稱作「霧社蕃」,今則稱霧社群或德固達雅群(以下簡稱本群),是本群發動霧社抗暴時的alang Mehebu(馬赫坡部落)頭目。若彙整本族耆老及日籍學者們的推測,1930年「霧社事件」爆發時莫那魯道約為五十歲,也就是說莫那魯道約生於1880年左右。
由本群耆老們的口述中得知,莫那魯道有一個姐姐及兩個妹妹,他排行第二是獨子,因其父早逝,由其母肩負子女的教養之責。他的住家與當時的頭目Temu Robo(帖木羅柏)相鄰,不知是因莫那魯道天生聰穎、懂事乖巧或其他原因,自幼即深獲帖木羅柏頭目的喜愛,因此莫那魯道做人處事的態度、農務耕作的方法及狩獵、博擊的技巧等等,除其家族長輩們的教導外,帖木羅柏對他可謂傾囊相授,為莫那魯道奠定日後謀生及服務族群的基礎。
有關莫那魯道的生平事略雖難以一一詳述,但仍有多則與莫那魯道相關的軼事讓本群族人傳誦不已,例如:一、莫那魯道第一次獵取敵首成功的事蹟。二、在一次馬赫坡勇士的反獵首行動中,莫那魯道獵得敵方獵首團帶領者的首級。三、圓滿調解泰雅萬大族群與布農族之間的領域糾紛。四、承繼前任頭目帖木羅勃的遺訓,維持與周邊族群的友好關係等;莫那魯道之所以會迎娶Truku(德路固群)alang Busi Daya(合作村靜觀子部落)的Bakan Walis女士是受到帖木羅勃的啟示。五、在以獵獲的鹿茸、鹿鞭換取牛隻(肉牛)的年代裡,莫那魯道於霧社地區被族人們公認為飼養牛隻最多的頭目之一,可知其勤獵善獵的Seediq精神,在那個年代裡「牛隻」飼養的多寡是一個家戶財富的象徵。於此首先略述莫那魯道第一次獵首成功的事蹟如下。
本族族老們說道:「當時莫那魯道約十七歲,他隨部落的狩獵團出獵,出獵地點一說在今北港溪上源支流、一說在今奧萬大南溪中下游,本族獵團巧遇他族獵團,雙方原本僅持戒備狀態,但對方仗著人多勢眾開始向我方挑釁,於是雙方隔著溪流對戰。爭戰中因對方重要的團員被我方擊中倒下,讓對方不得不退戰,亂陣中莫那魯道竟不顧個人的生命安危,飛也似地越溪獵取了被擊中者的首級並安然折返,之前雙方勇士在聽得莫那魯道獵取首級時所吶喊出的狂嘯聲(Mdiras;獵獲敵首者皆會作此狂嘯聲),著實令雙方勇士為之一驚;事後得知被馘首的是對方該梯次獵團的副帶領者,經此一役莫那魯道在我德固達雅群的社會裡成為家喻戶曉的青年英雄人物。」
其次傳述反獵首行動中,莫那魯道獵得敵方獵首團帶領者首級之軼事:「有一次,他族的獵首團翻山越嶺抵達我馬赫坡部落鄰近的山林伺機而動,他們擬挑選在耕作地工作而落單的本族人。次日清晨,果然有一對勤奮的夫婦已開始在其田裡耕作,當敵方的獵首團呈半圓形逐漸潛伏進襲時,那對夫婦所飼養的獵狗對其狂吠不已,聽到獵狗的警吠聲,那對夫婦已知情況非比尋常,當下互換眼色,隨即雙雙逃難,幸有忠狗護主斷後,但雖使敵方獵首團的追逐稍受阻滯,獵狗也因而為主犧牲。逃難途中那對夫婦商討的對策是,丈夫腳程快,由他盡速尋求救援,妻子盡力自救自保,但妻方終究還是被獵首團員追上並予以攻擊,她極力抵抗卻始終籠罩在生死一線之間。就在千鈞一髮之際,我方的救援勇士倖能及時趕到,她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其後腦杓及頭頂局部的頭皮被獵首者砍削掉,我方以優勢的人馬將敵方擊退,敵方眼看大勢已去即且戰且退。當敵方的獵首團欲循原路退回時,莫那魯道已帶領著部落勇士抄捷徑阻斷其退路,形成兩面夾擊之勢,對峙當中雙方決以Seediq的方式對戰,即雙方推派其帶領人一決勝負。敵方帶領人的條件與莫那魯道難分軒輊,因此兩人博鬥之間也難分難解,優勢交替的纏鬥著實令人心驚膽跳,或許敵方領導人受到我方掠陣者么喝聲的影響而分心,讓莫那魯道有機可趁,終在兩人酣鬥間擊敗對手,並獵取其首。事後得知,敵方的帶領人在其領域內是一位頗負盛名的部落領導人(頭目),經此一對一的決戰勝出,莫那魯道著實成為我德固達雅群家喻戶曉的英雄人物,在霧社(今仁愛鄉)地區其他族群的社會裡也獲得一定程度的尊敬,其名聲也自此遠播異域。」
莫那魯道係迎娶德路固群Busi Daya部落的Bakan Walis女士為妻,Busi Daya部落的遺址位於今靜觀上部落左上方的臺地,今已成為靜觀部落族人的耕地。他們育有四男四女,長子Tado Mona娶Drodux部落(今仁愛國中現址)頭目Bagah Pukuh的妹妹Habo Pukuh;次子Baso Mona娶Gungu部落(今春陽部落)前頭目Awi Nokan的次女Obing Nawi;長女Iwan Mona嫁給亦為Gungu部落的前頭目Puhuk Nokan的長子Ukan Puhuk;而當時Tongan(今南豐村)部落的頭目Taba Kumu與Mona Rudo係親表兄弟,他們的母親是親姐妹,Mona Rudo的母親Mahung Paras是姐姐,Taba Kumu的母親Kumu Paras是妹妹,她們出身於Paran部落(今霧社高峰)祈雨祭司主祭之家,因此莫那魯道這般的人際脈絡在當時是不多見的。
迫遷川中島(今稱清流部落)的馬赫坡倖存遺老們(如今已凋零殆盡)表示:
「莫那魯道處理部落事務時力求公平公正且果決明快,每遇本族或本部落的祭典祭儀,幾乎每每殺豬宰牛宴請部落族人,與其他部落的領導人、勢力者及各祭儀祭司的互動良好,因此部落族人對他讚佩又敬畏。『霧社事件』中莫那魯道的家族包括其妻女、嫡孫、外孫等計約二十五人,全數於莫那魯道耕作地的住屋內自縊身亡,其長子Tado Mona、次子Baso Mona則與族人併肩作戰,最後也雙雙為抗暴捐軀;次女Mahung Mona因戰亂走散,是Mona家族中唯一的生還者,迫遷川中島後改嫁於Boarung部落勢力者Pidu Nomin的長子Temu Pidu,因未能生育則領養原Drodux頭目Bagah Pukuh的孫女Lubi Mahung(張呈妹女士),因而Mona Rudo至今尚有曾外孫在清流部落,雖無血緣關係,卻是法源上的Mona家族是無庸置疑的。不論外界或族裡的人對莫那魯道的評價如何,他永遠是我們心目中的英雄,Uka dhekan ka ndaan na heya──他一生所為(成就)是無法冀及的。」
(文章轉載自:臺灣與海洋亞洲部落格 2010/7/25 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