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靈魂:送遠行的焜霖前輩

美麗的靈魂:送遠行的焜霖前輩

林瓊華

「在一個人身上,疾病、傷殘、愛人的離去或死亡,起初總像是打擊一個人永遠不起,但事實上除非我們的懦弱,這些不幸隔一段時間,將會證明其本身具有革命的作用,供人走出坐享閒福的藩籬,走向奮鬥的生活,結束幼稚的歲月,開創更成熟豐富的生命。」

(引自《來自清水的孩子》第二冊,[綠島十年],蔡焜霖自綠島寫給外甥的信)

1、

昨晚,我們深深敬愛的焜霖前輩啟程前往另一次元了。

上午得知消息,心裡難過,發了訊息給生哥(陳欽生前輩)。生哥回訊說,他和嫂子8/28曾去焜霖前輩家探望,聊了很久,確實感到前輩的疲憊,但「精神上是愉悅的」。生哥的話十分安慰人心。

2、

日本世代的資深文青,即使遭受白色恐怖的磨難,繫獄十年,出獄後也因政治犯的印記而挫折不斷,但他深厚的文學素養與愛美、溫柔的心,使他始終在殘酷的現實中保有優雅的氣質。這個來自清水的孩子,自嘲是怕痛、怕死的書呆子,也始終是愛唱歌、愛詩的人。

我仍記得,第一次聽見他在《白色見證》紀錄片裡,唱著《歸來吧,蘇連多》這首我國中音樂課本裡的義大利民謠時,心裡被觸動與翻轉的情感。我從未想過,這首耳熟能詳的情歌,可以是五十年代台灣監獄裡,一個年輕囚人在綠島唱出的思鄉曲。就像2017年第一次看見美術系大四的學生杜信穎在個展中,將《小王子》裡的那段話用在白色恐怖的脈絡中:

「我始終認為
一個人可以很簡單的活下去
必定是身邊無數人
用更大的代價守護而來的 」

是的,「歸來吧,蘇連多」與「小王子」,是可以在台灣島上被這樣唱、這樣讀的。

3、

初識焜霖前輩那些年,發現他在許多公開場合,從遊行到演講,常常會攜帶當年受難同伴的相片,或談起他們的經歷。他從綠島回來了,但他要替永遠再也回不來的友伴們發出聲音,替台灣人從來不認識也沒聽過名姓的他們,繼續活下去。

懷著這樣強大的願心,焜霖前輩也曾在蔡英文總統面前說出沈痛的問句:「我想知道,究竟是誰殺了我的朋友?」

去年初,焜霖前輩接受民視電視專訪後,曾在臉書裡提到英國桂冠詩人John Masefield的《Twilight 》(見圖一與圖十一)。詩人對逝去友人的哀思,觸動了有著相同逾恆哀情的他。他說,在綠島那患難的十年裡,遇到無數「台灣美麗的靈魂」,是他們形塑了他出獄之後的人生方向。而其中因焜霖前輩最常提起而為我們所知的,正是當年自台南師範畢業的,會為妹妹洗球鞋、做便當的暖男蔡炳紅。

4、

2018年5月24日,我邀請焜霖前輩來北藝大課堂上演講。那一天,動畫系即將畢業的學生顏立品,也將她的畢業作品《紅》,帶來課堂上首映。在教學大樓尚未改建的階梯教室裡,才短短不到三分鐘的非敘事動畫,將蔡炳紅在軍法處等待判決時期,夢見自己化身蝴蝶,飛舞在遍紅杜鵑花叢的一段信文,以日語、台語、華語交相呈現對自由的向望。這支短片,耗費原來就情感真摯豐富且愛哭的立品,很長的時間,我知道她琢磨艱難,用心用情至深。而影片最後一幕,是「獻給 炳紅的摯友 蔡焜霖先生」。記得自己拿起麥克風站起來時,已哭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但看到坐在前排的前輩也正老淚縱橫⋯⋯

沒有停歇,總是努力奔赴各地的焜霖前輩,受到無數台灣美麗的靈魂啟發的他,當然也有著美麗的靈魂,他也深刻啟發了我們的世代——我的世代和我學生的世代。他出獄後,努力「走向奮鬥的生活」,向台灣社會示現如何抵抗遺忘的行動,每一步都不徒然;種子已落在下一代的心田中,感謝前輩交付的記憶,我們會使它有力量。

5、

此時此刻,已在大化中歡喜重聚的焜霖與炳紅,也正飛舞著翅膀,深深祝福他們所摯愛的台灣吧!美麗的靈魂,使我們知道人世有一種方向,即使在懦弱與懼怕的深淵中顫抖著,我們也會看見黑夜中發出的一點光亮,告訴我們,確實曾有人,抵達彼方。

圖一
圖二
圖三
圖四
圖五
圖六:殘與缺了「民」與「主」的ROC國歌。
圖七
圖八
圖九
圖十
圖十一

(文章轉載自:林瓊華 2023/09/04 臉書貼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