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大台語授課的 legend 及其後續（更新版，舊題：1997年楊維哲教授台語授課，立委指為「違憲」！）
周婉窈
2023/08/31（原刊於 2022/8/25）
去年（2022）8 月 20 日到屏東「小陽。日栽書屋」給演講，是有關台語的系列演講之一。我的講題是「在台大用全台語教台灣歷史：分享、觀察與省思」。
為了準備演講，想說要將台大台語授課的情況整理一下，才能客觀地安置自己的位置。
台大最有名的台語授課 legend（傳說），是：楊維哲教授用台語教微積分。現在的學生可能會說：好酷！確實好酷。
不過，legend 通常會簡化事情本身。楊維哲教授確實用台語教過微積分，但他最先在台大用台語開的課是通識課，不是微積分。此事惹來軒然大波，在立法院被指為「違憲」，成為媒體報導的焦點。
楊維哲教授第一次用台語授課是 1996 年秋＆ 1997 年春的那個學年——原諒我不用那個奇怪的 ROC 計年，很夾纏，算不清楚。因緣際會他決定用台語教通識課「數學方法與推理」。為了讓學生知道情況，他在課程大綱說明他用台語，但沒要求學生用台語（和我現在的作法一樣）。可能此事比較特別，驚動台大高層，教務長李嗣涔批示：「上課不宜用方言」。當時校長是陳維昭，李嗣涔是他的教務長（1996-2002）。楊維哲認為用台語教學並不需李嗣涔批准，因此按照預定用台語教授。課程表有標注「台語授課」。
這應該是台大第一門正式標明台語授課的課！
但是 26 年前，這樣的事情不得了。1997 年 10 月 6 日新黨立法委員傅崐成在立法院質詢教育部長吳京，傅崐成說：「……楊維哲教授上學年開數學原理這門通識科目，規定以台語發音教學，這是完全違憲的作法，任何人如果要求以一種方言來做為一個國立大學，甚至是一件公共事物的教學研究的限定語言，這是對其它不是以台語為母語的學生一種違憲的歧視」、「有些東西是不能夠讓大學自主」。請注意傅崐成說「這是完全違憲的作法」。憲法還真好用！
當天晚上《聯合晚報》標題是「上課用台語立委批違憲」。第二天引發媒體大幅報導，《聯合報》和《中國時報》不約而同都用「立委批違憲」，倒是《中央日報》反而「輕鬆報導」。
那麼，用台語教微積分，有無？有。但有點複雜。
2002 秋 & 2003 春的那個學年，楊教授在土木系教「微積分甲」，分上下，是一學年的課。當時土木系就開兩班，同個時段，教室比鄰，分別由楊教授和胡慶璇老師教。楊教授說第一學期他沒怎麼想，第二學期才想到用台語教，他告訴隔壁的胡老師，由學生自由選班。之後他就沒機會再開這門課，不久後退休。
我們可以整理為兩大重點：1、楊維哲教授在台大最初用台語教學，是 1996-1997 一學年的通識課「數學方法與推理」（傅崐成誤為「數學原理」）。2、2003 年春，楊維哲教授用台語教一學期的「微積分」。所以說「楊維哲教授在台大用台語教微積分」，是 legend，也是事實。
繼楊維哲教授之後，有誰用台語授課？報載日文系趙順文教授用台語上日文，經我詢問趙教授，他確實在政大用台語教過選修課「日文一」，有正式上網公告。他來台大後，他教授的台灣研究學程「生活台語」（2006 秋）與「白話字台語」（2007 春），全程使用台語，但未正式公告。此外，每年他擔任台大日文系碩士班一門必修課時，慣例先徵詢研究生意見，獲得全部同意後，即全程以台語授課。感謝趙教授詳細回覆我的提問，我想同樣的情況應該還有，有待我們一一探詢。
回到 1990 年代，那時候台語「還很康健」，學生聽懂台語比較不是問題，相信有一些教授在研究生的課上用台語授課。傅崐成質詢時提到中興大學也有教授用台語授課，但沒提姓名。楊維哲教授說，那位是中興大學法律系劉幸義教授，他帶研究生的課一向用台語。劉幸義教授是劉初枝教授的兄弟，劉初枝教授是台大法律系林山田教授（1937-2007）的夫人。林山田教授是 1991 年「100 行動聯盟」運動的大將，主帥是台大醫科李鎮源教授（1915-2001；中研院院士）。現在的年輕人很難想像台大老教授都出來參與領導政治運動吧？
經楊維哲教授這麼一提，我想到我認識的醫學院解剖學蔡錫圭教授（1920-2019），他就是習慣講台語，也應該會用台語帶研究生吧？可惜在蔡教授生前，我沒想到問他這個問題。
以下是台大課程表有標明「台語授課」的課：
郭華仁 農藝學系教授 「植物與文明」
2007 年春，一直開設到 2015 年春，前後延續八年。郭教授於 2015 年 6 月退休，他退休前最後一堂課就是用台語教授的「植物與文明」，好完美的句點！（感謝郭教授提供寶貴訊息）
陳峙維 音樂學所兼任助理教授 「臺灣音樂導論」
2018 春開始台語授課；2019 春之後固定每學期都開這門課，直至 2022 春。
周婉窈 歷史系教授 「近代臺灣的歷程」（通識課）
2018 春、2020 春、2021 春、2022 春、2023 春
────────「臺灣近現代史」（系選修課）2021 秋
江文瑜 語言學所教授 「臺灣語言與社會」
2022 春、2023 春
台大一年約有一萬六千班的課，台語授課的課真的不過是滄海之一粟，而且年代還不連貫。
26 年前在學界台語還活跳跳，楊維哲教授那一輩人現在大概 87 歲上下，他們到現在都還習慣講台語。26 年前他們 60 歲上下，相對來說，現在 60 歲上下的台大教授，很少人在日常生活中講台語，要用全台語上課應該很難，多數也可能不認為用台語上課有何意義。
聯合國文教組織有一個關於語言「瀕臨滅絕」的簡明定義：「一個語言瀕臨滅絕，是當它的說講者不再使用這個語言，在越來越少的領域用它，越來越少用它的特色和說講風格，以及／或父母不再用這個語言和下一代講話。」（A language is endangered when its speakers cease to use it, use it in fewer and fewer domains, use fewer of its registers and speaking styles, and/or stop passing it on to the next generation.）按照這個定義，台語是不是已瀕臨滅絕？強強欲無去矣！
有時我感到很沮喪，因為我的學生輩只和小孩講華語，華語成為他們的兒女的「母語」，他們的父母（小孩的阿公、阿媽）可能還在講台語，但看到孫子就變成「越頭語」，改講華語。2020 年 6-14 歲在家以台語為主要語言的只剩下百分之 7.4，這樣下去，台語真的就會滅絕。
身處絕地的人沒有悲觀的餘裕，就是不能放棄。當然也有令人感奮的新變化，這幾年來在台大看到學生對台語（與其他本土語言）很有熱情，也付諸具體的行動。2022 年秋台大學生會會長孫語謙同學在迎新手冊用台文寫歡迎詞「會長的話」（其他都還是華文啊），引起軒然大波，也上了媒體，成為不少台大學生攻擊的對象。有些攻擊的內容，讓我想起傅崐成的質詢：「……楊維哲教授上學年開數學原理這門通識科目，規定以台語發音教學，這是完全違憲的作法，任何人如果要求以一種方言來做為一個國立大學，甚至是一件公共事物的教學研究的限定語言，這是對其它不是以台語為母語的學生一種違憲的歧視。」你說，只要拿掉「違憲」二字，其他以現況取代，不是很像嗎？
啊，26 年後台語已瀕臨滅絕，反「方言」的年輕人也只進步到不再講「違憲」而已！
（本文原刊於 2022/8/25 周婉窈臉書貼文，舊題：1997年楊維哲教授台語授課，立委指為「違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