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相招看《流麻溝十五號》的「深入」理由,推薦、推薦、再推薦!!
周婉窈
今天是大年初三,還有幾天的放假日,要來再推薦一下《流麻溝十五號》。如果你有點空閒,不妨全家一起來看這部非常難得的戰後白恐歷史電影。雖然不很切合年節氣氛,但台灣存亡未卜,「過去」能引導我們正視當代,思考未來,在這關鍵的2023年,讓我們想想:我們向望的是怎樣的未來?怎樣的台灣?
這部電影,我已經在臉書推薦過幾次,再推薦就要寫「深入」一點,因為電影放映快四個月了,不怕「劇透」,可以放手寫。過年期間,有親人說看了這部電影,才知道綠島有關女政治犯。聽得悚然一驚,原來台灣歷史真的這麼不為人所知(我白寫兩本台灣史普及書?!)。台灣的歷史教育真的不能等阿,不然,萬一哪一天我們真的被發配到新疆再教育營,不要期待島嶼的後代會知道我們的歷史──如果之後還有「台灣人」存在的話。
不要以為新疆再教育營不可能。1997年的香港人會知道50年一國兩制的保證,還沒過半,第23年香港就亡了?1951年西藏和中國簽訂和平協議,1959年3月達賴喇嘛出亡印度,至今已經快滿64年!您知道嗎,反送中的香港年輕人很多是在1997年後出生。2009年藏人開始以自焚方式抗議中國的各種迫害,其中有不少年輕人,根本生在2000之後。您為自己想(不想花力氣保衛台灣),也要為子孫想阿,不要設定他們不會為自由和尊嚴起而反抗。
拾回話題,為何要看這部電影?
1、拍得很「溫和」,不要害怕;惻隱之心是關懷的起點
一聽到「白色恐怖」,很多人都先被嚇到,覺得很可怕,不想去看。不過,請放心,這部影片拍得很「溫和」,它設定可以帶六歲以上兒童觀看,因此不會太可怕。當然您要不要帶這麼小的小孩入場,是可斟酌的。
這部影片讓很多人很感動,或流淚,或含淚看完。我認為「感動」很重要。「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為何還要去談它?」──這是我們推動轉型正義遇到最大的困難,要人們去關心很難,還1950年代耶,70年前耶;眼前的「流水席」(辦桌)之爭都爭不完了,還轉型正義?
轉型正義牽涉到一整套的價值觀,包括自由、民主、人權、法治、正義等,而人權是其核心。人權概念說起可以很深奧(人道比較容易了解,human rights的「rights」就要有近代權利觀念),不過,一個人要能關心人權迫害的問題,最重要的是要能感同身受,能起「惻隱之心」。我認為人們在看這部影片會流淚,是因為起了惻隱之心,雖然出了電影院,淚乾了可能就忘掉了,但也很有可能因此開始關心戰後台灣的歷史,連帶開始關心轉型正義。是所至禱、是所至禱!
電影拍得很溫和(甚至溫柔),除了與六歲要能看有關外,恐怕和目前的「時代氣氛」更有關。台灣社會普遍不知道白恐歷史──在電影放映前,有多少人知道「流麻溝十五號」是「啥物物件」(什麼東西)neh?整個社會的氣氛就是要「溫情」不能「控訴」,更不能「撕裂族群」。如果被貼上黑標籤,還沒上映應該就已經被宣告死亡,或半死了。鑒於「時代氣氛」,我充分了解這部電影為何要拍得很溫和。也因為拍得很溫和,有些政治犯前輩,或參與政治犯救援工作的前輩,都覺得不夠真實(不夠慘)。這我完全同意,不過,在這樣「溫和」的敘事下,還是很大程度呈現了1950年代的白色恐怖景況。
如果因為對受難者產生惻隱之心,然後想進一步了解白恐歷史,口述資料、書籍、影音作品等,非常多,問題在於沒有人要看。其實不要講那麼遠,光想去讀電影根據的書《流麻溝十五號》,就會了解白恐的殘忍和恐怖。以刑求來說,只要看該書(新版)頁173-175(舊版頁167-169),特務「達人」谷正文如何刑求黃天(黃秋爽的父親),以及黃秋爽如何看到被刑求後的父親,你就會知道什麼是人間惡魔,什麼是「地獄就在人間」。但人間惡魔,到死為止都活得好好的,沒有人追究他的罪責,在90年代後期還是鎂光燈追逐的對象呢。台灣社會有夠顛倒錯亂,今天貪污犯、黑道、殺人犯都可以勝選,堂而皇之「掌控」民主機制,就是長年積累的結果!
2、韓國能,為何台灣不能?說給你聽
關於刑求,如果你看過韓國片《正義辯護人》(2013)與《1987:黎明到來的那一天》(2017),電影裡的刑求,尤其是水刑,非常可怕,但都拍出來。你可能會問:韓國能拍,台灣為什麼不能?
除了前面提到的時代氣氛之外,最大的差別應該是:韓國轉型正義走在台灣之前,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委員會成立以調查真相;最重要的是,韓國的轉型正義包括「刑事正義」,也就是對加害者進行司法審判。韓國獨裁政權依序為:李承晚(1948-1960)、朴正熙(1961-1979)、全斗煥(1980-1987),在這段期間內,早期有1948年濟州四三屠殺事件,韓戰期間以反共為名數以千計、萬計的人民遭到軍警屠殺,其後獨裁者對反對陣營人士、抗議的學生,以及一般民眾,極盡迫害之能事,1980年5月18日光州事件更是關起門來進行無差別殺戮。
電影《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2017)、《正義辯護人》、《1987》講的都是全斗煥時期,分別為1980年五一八光州事件、1981年人權迫害案件,以及1987年六月民主運動。在這些韓國電影中,就算情節虛構,我們看得到加害者真實的姓名以及他們事後受到的處罰。反觀台灣,我們可是連加害人都看不到阿!!
韓國電影能這樣拍,是因為他們的轉型正義做得比我們早、比我們徹底──至少有刑事審判。什麼是刑事審判?也就是能將加害人起訴,經過司法審判予以定罪。全斗煥是1979年12月12日發動軍事政變,掌握政權,史稱雙十二政變。盧泰愚也是軍人出身,參與雙十二政變,是全斗煥的接班人。盧泰愚在全斗煥之後透過「直選」選上總統,韓國進入民主轉型期。1992年金泳三當選總統,隔年就任,是32年來首任文人總統。1996年1月,根據《五一八民主運動特別法》,首爾地方法院檢察官對全斗煥與盧泰愚二位前總統,及其他55名高階將領提起公訴。「雙十二政變與五一八光州事件」的被告,經過三審審判,於1997年4月判決確定,全斗煥無期徒刑,盧泰愚17年有期徒刑,其餘14人,一人無罪,其餘分別判3年6個月至8年有期徒刑。該年12月全斗煥和盧泰愚獲得特赦。以叛亂罪和暴動等罪起訴前總統,這在台灣是不可想像的。
蔣經國在決定解除戒嚴之前,就下令立法院通過「動員戡亂時期國家安全法」(國安法),以取代戒嚴令,繼續管控台灣人民。國安法是後來台灣進行轉型正義最大的絆腳石,第九條規定戒嚴時期平民所遭受的軍法審判,「刑事裁判已確定者,不得向該管法院上訴或抗告。」雖有「但」書,基本上就是無法要求重新審理。韓國也遇到光州事件追訴期已過的問題,但民間組織+學者,不斷抗議和爭取,最後憲法法庭認為《五一八民主運動特別法》不違憲,而得以以特別法起訴全斗煥、盧泰愚等人。
韓國針對個別的迫害人權事件,大都設立委員會調查。美麗島事件發生在1979年12月10日,就在全斗煥雙十二政變(1979/12/12)的前二天。第二年1980年2月28日台灣發生林家媽孫血案,該年5月18日韓國發生光州事件,7月3日台大校園發生陳文成命案。證據顯示美麗島事件是「先鎮後暴」,若在韓國就會成立委員會予以調查,並提訴加害人;林家媽孫血案、陳文成命案,更不用說,一定會成立個別的調查委員會。全斗煥、盧泰愚被判刑距離光州事件17年,我們現在離美麗島事件、林家媽孫血案、陳文成命案,已經42至44年了,關鍵檔案還不給看。韓國能,台灣就是不能,為什麼?
戰後台灣與韓國從專制獨裁到民主化,有很多「平行」現象,上面已經提到一些,最引人注意的是台灣1947二二八≒韓國1948四三事件,1987台灣解嚴≒1988韓國 開始民主轉型,1992台灣自由民主化≒1993韓國文人總統。但是台灣和韓國最大的不同是:台灣從1945年開始就是KMT/ROC黨國統治,韓國歷經獨裁統治、軍事政權,但它不是黨國統治。韓國於1952年就開始直選總統,朴正熙三任總統後沒收直選(他五任總統,和老蔣有得比),到盧泰愚要選總統前才又恢復。ROC哪有直選?直選要到1996年!韓國就算在長年專制獨裁統治,反對黨都在,還合縱連橫,沒有台灣唯一政黨就是中國國民黨(民、青不算數),也沒有台灣的報禁,更沒有台灣唯一能包好山好水辦青年活動的救國團!更不要忘記:韓國沒有長達44年不用改選的國會,獨裁統治下國會照常改選。您知道嗎?──ROC第一屆立法委員是1948年上任,1993年才有第二屆!!
總而言之,韓國不是黨國體制,雖歷經獨裁政權和軍事強權,卻不像台灣,遭受KMT/ROC黨國統治半世紀以上,黨、政、軍、警、特、教、媒體七合一,鋪天蓋地,尤其以黨國教育影響最為深遠,它教育出來的菁英仍然位居今天各行各業的領導層,黨國體制打造出來的生態至今仍很頑強,甚至生意盎然,這是韓國所沒有的。韓國的專制獨裁有其餘緒,但比起在台灣的黨國生態,簡直小巫見大巫。
世界上,黨國體制的典型就是蘇聯、KMT/ROC,以及今天的中國(CCP/PRC);越南、寮國、柬埔寨應該也是,但我不熟悉。蘇聯解體後,各前共和國在自己建立起的國家內可以進行轉型正義(程度、困難不一),但你說在繼承蘇維埃俄國(蘇俄)的今日俄羅斯,能進行轉型正義嗎?你去問問出身KGB的普丁阿。由於韓國不是黨國體制,進行轉型正義比台灣阻力小很多,至少可以採取「刑事審判」,如上所述,雙十二政變與五一八光州事件的加害者都受到審判和判決。以此為背景,在韓國轉型正義的電影中,我們看到加害者真實的姓名以及他們事後受到的判決。這在台灣可能嗎?我們可是連加害人都看不到阿,道德譴責都辦不到,還「刑事正義」?!君不見:民主時代的ROC兩局(調查局、國安局)還在為KMT/ROC黨國時期的特務前輩們掩蓋姓名。
如果你覺得我們一定要像韓國一樣拍得很直接,毫不掩飾,那麼,可能還是要先推轉型正義吧。蔣經國從1950年開始就是MMT/ROC在台灣的情報總頭頭,完全不用為白恐時期的迫害人權負責,不要說1950年代,比較近的美麗島事件、林家媽孫血案、陳文成命案、江南命案,都不用負責,他的保台(還是保政權?)還被稱頌為「台灣人民最大的共識」。比起韓國,你說我們是不是落後很多?每次想起94歲的蔡焜霖前輩為了替好友蔡炳紅討公道,到處奔波演講,就很難過。蔡前輩認為蔣經國殺了他的好友,蔡炳紅槍決前露出微笑的照片,有出現在《流麻溝十五號》的最後。
所以,韓國能,我們就是不能。只有當台灣白恐加害者現身,特務總頭目受到譴責,這一切才有可能。(別替加害者擔心,「溫情」無限上綱的台灣怎麼可能進行「刑事正義」,能做到道德譴責就已經了不得了。)
3、「真實比虛構更震撼人心」及其他
前面提到的我的那位親人說,她覺得影片劇情太誇張。我很好奇,追問哪些部份誇張,她想不起來。這也難怪,電影只看過一次,細節當然記不住,何況她原本可能對白恐歷史所知甚少。
在這裡先講:這部電影的劇情大都有所本,但在這之前,我要講一個我個人長期研究歷史、觀察人世的總心得(我不是關起門來寫論文、賺學術點數的學者),那就是:「真實比虛構更震撼人心」。
我常想:如果我們能真實地呈現霧社事件,不用虛構,就會非常震撼人心──我和邱若龍導演還在等待第二部、第三部……霧社事件電影。相對於這樣的體認,我要指出:一個人若不真正了解過去,他/她只會拿現在想像過去,有時就會出很大的問題。
在此舉一個近例,以及側面的例子。前不久參加一個尾牙盛宴,有台南人朋友說他可能有荷蘭人血統,因為長得高大。我「膝反射」說,荷蘭統治時期荷蘭人很矮。結果大家群起而「攻」,說荷蘭人很高大,他認識的誰誰,就很高。我也想起有次到荷蘭參訪,發現他們的腳踏車特別高。但歷史上就是這樣嗎?我就記得荷蘭文獻記載西拉雅人比荷蘭人高出一個頭,也記得當時的荷蘭人相對矮。但文獻和論文不在手邊,只好趕快用手機查英文資料,發現竟然這是研究題目,研究為何荷蘭人在過去150年長高20公分,2015年男性平均184、女性171公分。(圖片三)二個世紀前荷蘭人還是屬於矮的,也就是200年前,而荷蘭人到台灣是400年前喔。當然很多人不清楚的是,當時VOC的雇員荷蘭人不多,倒是有不少日耳曼人。於是,我找個機會在話題跳來跳去的閒聊中,很不禮貌地將大家的注意力再度召回這個問題,告訴大家荷蘭人很高是後來的事情,400年前不是這樣。歷史工作者連尾牙都不得清閒XD。
1623年荷蘭文獻就指出:蕭壠社人(西拉雅族)「平均比我們一般人〔VOC人員或荷蘭人〕高出一個頭」(on the average taller by a head and neck than our average man)*(p. 74),邵式伯(John Robert Shepherd)在他的一本討論西拉雅族強制墮胎的小書**就有討論西拉雅人和荷蘭人的身高。就算沒高出一個頭,研究指出:當時東南亞人和歐洲人身高差不多,約160公分。(pp. 14, 20 note 7.)
我長年研究歷史的另一心得是「歷史很難」,真的就是這樣。要能知道過去,才能「有效地」想像過去,才不會拿現在「想當然爾」地想像過去。有台灣史基本知識,才不會犯以下的錯誤。其一:以為戰前東京帝國大學收女生,女主角立志要到東京帝大讀某系。所不知道的是,戰前不是所有帝大都收女生,東京帝國大學和京都帝國大學都不收女生,收女生是戰後的事。但當時九州帝國大學和幾所帝大,包括後來的台北帝國大學(台大前身)收女生,所以我們嘉義民主前輩許世賢女士是戰前九州帝國大學的醫學博士。其二:以為日本時代山地原住民犯罪和當代一樣,是送法庭審判,而想像在法庭論辯的場景。其實當時「番地」原住民犯罪由警察處理,即使在普通行政區(如阿美族部落)一般也交給警察,不送檢察官起訴、法院審理(日治末期案例漸多,但比例似乎不高)。其三,原住民傳統上有拔毛的慣習,這是為何日本時代原住民男性的照片不見有留鬍鬚(莫那魯道唯一的照片大概40歲左右吧。是否有例外?不敢說沒有,尤其在普通行政區),但現代人就會想像祖先下巴有鬍鬚。
如果你不知這個慣習,就很難了解為什麼,馬太安大頭目Unak Tafong,也是末代Sapalengaw,在1958年接受訪問時會幾度提到:神仙有鬍鬚、胸毛,帥極了。我們看到Unak Tafong(何有柯)晚年的照片,就留著鬍鬚,讓人想起馬太安神仙帥極了的鬍鬚。(《末代Sapalengaw的話:馬太安大頭目Unak Tafong 1958年錄音重現》,中研院民族所,2014,頁198、212、215)
我不喜歡揪別人的錯,會寫出來,主要是想讓大家知道,如果你不真的了解過去,很多想像就會非常貧乏,甚至錯誤。我總覺得,作為台灣史研究者,我們做得真的不夠,要先檢討自己,不要指責受眾(不能期待一般人讀學術論文,保證盹龜)。我個人時間和力量很有限,已經全天候工作了,相對於台灣史研究細瑣化、邊緣題目取代核心問題,大題目沒人研究,很多基本知識無法普及,個人的努力真的很有限。只能說,大家要想像過去,就要盡量了解過去,不然,「想像」就是無效的空想。
如果你不熟悉白恐歷史,這部電影很多地方真的會讓你覺得「誇張」,但大部份真的有所本,例如獄中生子(連接生的醫生都是真實人物),晚上特別召見(陪睡),以及勤練英文等等。你可能會問,真的有人在學英文嗎?有的。張金杏(真實人物喔,1932年生)就是靠她在綠島學習英文,加上她本來就懂的日文,出獄後在外語教學上闖出一片天。這部電影以女性為主,但我想提呂昱的故事。呂昱本名呂建興,1949年生,1969年被捕,與許席圖同案(一個極為悲慘的故事),報載:「剛踏入景美看守所的呂昱年僅十九歲,他一直在想『當看守所這道門打開時,我可以做什麼?』」他在獄中不斷閱讀與創作充實自我,只為「自由」那一刻做準備。(《出代誌》〈只剩下一枝筆也要磨利 呂昱在獄中淬煉成鋼的人生〉)這就是我們年輕政治犯的意志和抱負!!
想像力貧乏還不在於對過去不了解,也有城鄉問題。電影中有「綠島百合」的故事,根據真人蘇素霞改編。蘇素霞是綠島南寮村人,和政治犯曾國英戀愛,兩人私訂終生,但被喜歡她的政戰官劉覺生發現,曾國英被關禁閉,在劉覺生的脅迫下蘇素霞答應和他結婚,一個月後蘇素霞利用到台東看病的機會,在知本一家小旅館服毒自殺。(根據許昭榮先生的敘述)電影改編為兩人服毒自殺,相擁死在海灘。
蘇素霞和曾國英就是在綠島政治犯集中營演戲而認識的,要說誇張也真誇張,但事實就是如此。不久前,有臉友貼文質疑:綠島百合的毒藥怎麼來?如果質疑電影這段故事太沒鋪陳,來去匆匆,我也同意,但質疑毒藥哪來的,這有點打到我的神經。我不知道蘇素霞服怎樣的毒藥自殺。但我想起台大歷史系直屬學弟楊子忠,低我兩屆,是雲林口湖農家子弟,非常樸實條直(台語,老實)。我讀研究所時,他去當兵,再度知道消息就是他服農藥自殺,聽說軍中爆發貪污案,上面的人要他頂罪。他是過去無數「洪仲丘」中的一位,家人只能默默來收屍吧,新聞連一個小字都不會寫──兩蔣時代真的那麼值得懷念?聽到楊子忠服農藥自殺,我心非常痛,就是因為他是農家子弟才知道哪種農藥會致命。所以當我聽到有人質疑蘇素霞「毒藥哪來的?」覺得不可思議,我想當蘇素霞決心自殺時,她知道怎樣才死得成。
此外,想稍微討論的是韓國電影的「善惡分明」vs.台灣輿情偏愛「灰色」。這部電影放映後,有人稱讚影片沒有將人物「善惡二元化」,言下之意就是:如果電影呈現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就是差勁。這其實和這部電影在策略上必須拍得很溫和,很有關係。然後,有人就說它不真實!!後者其實比較對,但為何時代氣氛變成這樣?我也很困惑。你若去看韓國片《正義辯護人》和《1987》,那真的就是「善惡二元化」,全斗煥的鷹犬們、那些刑求人屠殺人的特務軍警,還有在慈悲的嗎?每個人都窮兇惡極,滿臉惡魔相。韓國人沒有人出來抗議吧?《正義辯護人》在2013年賣座非常好,據統計有1千1百37萬餘人看這部電影,是韓國本土電影突破一千萬人觀賞的第九部。
為何台灣輿情會變成這樣?一提到線民,就替線民講話──阿,他們也有不得已的阿,也有被迫的阿。這都沒錯,但最大宗的線民難道都是被迫的?難道不是為了領錢?加害者也有不得已的阿,沒完沒了,所以檔案就不要開放阿。我無法瞭解這個現象,但我推測這可能和長期受到黨國教育的馴化有關,人們往往無意識地站到統治者那邊,從統治者的角度看問題。
我不認為惡魔就要有惡魔相(想想漢娜.鄂蘭的「邪惡的平庸性」),但人世間善惡二元對立是個現象,其間是有「灰色地帶」。但既然是灰色地帶,就不可能是光譜的全部,灰色就預設了光譜兩端的二元,而且灰色不能佔太大,不然就不是灰色地帶。人也無法一直活在灰色地帶,比如過馬路,若灰色地帶無限擴大,你過得了馬路嗎?我想,當谷正文在刑求我們的良心犯時,那不是善惡二元,又是什麼?我想,當特務刑求林義雄時,那不是善惡二元,又是什麼?我想,當兇手殘忍殺死雙胞胎小姐妹時,那不是善惡二元,又是什麼?
我希望有一天我們可以拍出像《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1987》、《正義辯護人》這樣的電影,而且能像韓國最高紀錄是五分之一的人去看,換算成台灣就是約500萬人去看。
其實《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也有極端不合理的地方,比如最後的幾輛計程車和軍車大車拼,就很不真實(我認為完全不可能),但好像韓國人沒去挑毛病,有超過1千2百萬的人去看。該片也是「根據事實改編」,但改編幅度也很大,至少運匠金萬燮(金四福)的女兒實際上應該是男孩才是。設定為女孩比較好拍吧?
我有時會想,我們對自己的東西是不是特別嚴苛?──相對於外國的東西。這會不會是長期多重殖民的後遺症?《流麻溝十五號》在語言上已經處理得可圈可點,我先生陳弱水很懂各種語言,很稱讚影片中魯東話講得不錯。我想,要重現過去的語言,真的很不容易,我認為本片台語、日語的重現,算是很不錯的了。但是,我有認識的年輕朋友,台語其實講不好(疑問句完全變成「嗎」),卻來跟我說,這部電影的台語很差,讓我很錯愕。我在想,我的台灣史寫得再好,也不會有人承認吧?大家寧願去稱讚外國人,甚至中國人。(我以前中研院某些同事就是這樣)
已經寫很長了,原本最後一小節是「以台灣為主體的白恐歷史」,希望大家能擺脫國共歷史的思維,以後再寫吧。
最後,還是要再度推薦大家去看《流麻溝十五號》。以我長期研究白恐歷史,到處講轉型正義,我認為有看和沒看,是有差的,我們要的就是這個「差」。在轉型正義做不下去的這個時候,這是很卑微的期許QQ。
照片一、二,是台灣人應有的kao/顏,容顏。相對於現在媒體上的「名臉」,這才是台灣的「本色」。
蔡鐵城的容顏是這麼清俊緣投(台語),他在生命最後一刻給了台灣人上媠的笑容,這也是20世紀台灣最不可解的謎之一。
照片二,施至成的笑容,你說《流麻溝十五號》杏子的男朋友林耀輝笑起來是不是很神似?
註釋
* 見”A Visit to the Past: Soulang”, Leonard Blusse and Marius Roessingh, “A Formosan Village Anno 1623″, Archipel 27(1984) .
** John Robert Shepherd, Marriage and Mandatory Abortion among the 17th-century Siraya. The American Anthropological Association, 1995.
照片一:蔡鐵城被槍斃前的照片。輯自周婉窈,《轉型正義之路:島嶼的過去與未來》(國家人權博物館,2019),頁117。
照片二:原本是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合影,變成死亡紀念照。前排右起:施志成、吳東烈、張滄漢;後排左起:施水環、丁窈窕、丁窈窕的弟弟。輯自周婉窈,《轉型正義之路:島嶼的過去與未來》(同上),頁44。
圖片三:擷圖自The Guardians, 2015/02/21網路版。
(文章轉載自:周婉窈部落格2023/01/24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