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恐怖時期彰化女中的紅樓驚夢
李禎祥
(原刊於 2020/05/05)
去年剛升格為台灣「百年名校」的彰化女中,是一所人文底蘊豐富的學校。除了台灣第一支登頂玉山的女生隊伍(1924年)、台灣現代藝術先驅李仲生(美術老師)、台灣少數碩果僅存的校園紅樓外,在白色恐怖也有一筆驚人的紀錄,而且牽涉到一位日後成為國際知名學者的教師;其餘波甚至牽連到國、共兩黨1950年代努力爭取的一名留美學者——這人後來協助中共開發出原子彈。
小小校園擠了十幾名「匪嫌」
故事有點曲折。能連結過去和現在的最佳畫面,應該是存放在校史館(位於紅樓)的一張黑白照片:「台灣省立彰化女子中學全體教職員攝影留念」,攝於1949年7月7日。圖中可以看到校長皇甫珪(女)和五十多名教職員,男女各半,正襟站坐,在校園露天合影。他們不知道,白色恐怖即將來襲,在場五分之一的人不是被捕,就是逃亡。
1949年10月25日,彰化刑警隊闖進校園,逮捕國文老師楊菁(女);隔年(1950)7月5日左右,期末考剛結束,彰化刑警隊又闖進校園,逮捕校長皇甫珪、一名物理老師劉崇恆(男)、一名數學老師張書琴(女);三名國文老師:蘇鏞(男)、張榮蓀(女)和葉嘉瑩(女);以及一名職員李金川。這七人被當成匪嫌(匪諜嫌疑者),羈押偵訊一段時日,因查無實據而保釋。他們被關多久?現已難考,只知皇甫珪被移送台北刑警總隊偵訊,8月19日才由台灣省教育廳長陳雪屏保釋,則其他人可能也是這種情形(楊菁和葉嘉瑩除外)。但皇甫珪禍不單行,三個月後,10月初又被保安司令部抓去,同樣也是問不出什麼名堂,10月底又被陳雪屏保釋。
以上七人,只是當局逮捕名冊的一部分。另外還有一對「姊妹檔」叢秀荃、叢學文,和一對「夫妻檔」王維黨、費如婷,都在皇甫珪的掩護下逃亡。不過他們是不是匪諜,不得而知。此外還有一位男老師羅卓才,是皇甫珪叔父皇甫烓(唸威)的好友。官方檔案說,他常體罰學生,被家長會解聘,1949年1月經皇甫珪介紹到基隆中學任教。而基隆中學是「匪諜」重鎮,早於1940年即已參加「奸黨組織」的羅卓才,至此如魚得水,受該校教員兼《光明報》編輯陳仲豪指揮,推展宣傳工作。不久案發被捕,同年12月10日與張奕明、鍾國員、談開誠命喪馬場町,成為「基隆中學案」第一批犧牲者。陳仲豪則逃回中國。至於也在彰化女中教國文的皇甫烓,也不知何時逃回中國。
很難想像,這所佔地才三點七公頃(彰化高中的五分之三、台北大安森林公園的三分之一)的小型高中,連同校長在內,竟然擠了十幾名「匪嫌」,難怪1950年11月該校一名「人事管理員」楊某向保密局聳動地報告:1948年「該校導師名單,近半數為匪諜份子,曾為當局先後拘捕,且有明正典刑者」。所謂「明正典刑」就是處決。1956年,情報局長毛人鳳向國安局呈報這段往事,仍直指「該校教職員中,半數為匪嫌份子」。當然那個時代,校內如有匪嫌或匪諜的話,也一定有密告匪嫌或匪諜的人。上文提到的楊某即是,後來成為國民黨婦工會的健將。
師生高素質 校風自由被抹紅
問題是:彰化女中真有那麼多匪諜嗎?這又不然。就筆者查證,除了羅卓才外,其他人都沒有可信的匪諜證據。所以情治單位雖「求諜若渴」,終不免捉捉放放。不只如此,這些教師的素質都不錯,如皇甫珪、張書琴和劉崇恆出身北平師範大學,叢秀荃出身北京大學,葉嘉瑩出身輔仁大學,張榮蓀出身國立女子師範學院(位於重慶,臺靜農曾任教於此)等。即使二進宮的皇甫珪,保密局內部文件也稱許她「從事教育十年,主持該校(指彰化女中)成績甚佳。經偵訊該犯,據稱人事關係,被人誣控。原辦單位亦未能提出具體事證」。因此雖然楊某參她「在校期間,言論荒謬,時常詆譭政府」,仍然拿她沒轍。
其實彰女不僅師資優異,學生也很優秀。日治時代台灣女孩主要讀彰化女中,日本女孩則是讀台中女中,兩者差異不是素質,而是階級。這也形塑早期(黨國化之前)彰女的台灣意識和反抗精神,這點和成功中學類似。出身彰女的張金杏回憶,戰後該校「來了很多優秀的外省籍老師,上課難免會提到時局變化」,這句的弦外之音就是「也難免批評政府」。二二八時她讀高二,皇甫珪校長和她的級任老師楊菁「帶我們提飯糰到彰化的中山堂給台灣兵吃」;當本省人打外省人時,本省老師即保護外省老師,讓他們躲進家裡;而本省老師楊水源被捕後,皇甫珪即出面保釋,讓他逃過一劫。
這就是當時的彰女:具有自由開放、互助互愛的校風。然而這種校風不容於當局:皇甫珪1950年6月遭撤換;張金杏同年3月被捕,坐牢十二年;更早被捕的楊菁則被感訓三年。
皇甫珪離開彰女後,搬到台北和丈夫宗亮東同住,夫婦倆都被監視。北師大地理系畢業的她,之後仍在師範大學及淡江大學教授地理多年,是台灣地理教育的一號重要人物。但因二進宮的紀錄,其光環遠不如宗亮東閃亮。宗亮東(1911-1996)出身北師大教育系,1946年來台執教師範學院(今台師大);1947年兼任台北和平中學校長,和平中學改制為師院附中(今師大附中)後,即兼任首屆校長。1981年從台師大退休,繼續投入「張老師」工作,是台灣心理諮商與輔導的先驅,一生做教育的時間超過一甲子。
紅色滲透 教育界諜影幢幢
從官方檔案看,宗亮東和皇甫珪一樣,都是自由派知識分子,都對國民黨政府「有意見」。1954年一位保密局特務高某呈報他的監視結果,說宗亮東「言行雖較以往檢點,但其思想尚不滿政府現實;與其談主義、民族思想與國際時局,均避不吐露意見,只有注意美援、教育方面」。可見他也知道「老大哥」對他不太放心。不放心還有一個原因,是和平中學出了一個貨真價實的匪諜何慧研,而且保密局文件指出,她與皇甫珪夫婦交往甚密。
何慧研是中共華南局黨員。1947年來台,先後任教和平中學、建國中學;1951年因工作無法展開,離台赴港,再從香港轉回中國。她的丈夫陳一言也是黨員,而且是廣西黨組織的要角,曾任台大教務主任,1949年回到中國,1955年在「反胡風運動」遭到迫害。她的兒子陳澤群也是黨員,杭州筧橋空軍官校二十八期出身,1949年隨校撤往高雄岡山。跟他母親一樣,在台難以活動,乃利用機會假道香港回中國。之後成為著名雜文家,1957年被打為「極右份子」,遭下放勞改,政治迫害持續到「四人幫」倒台為止。
這一家三口都是共產黨員,都潛伏過台灣,其中兩人還滲透到教育界。而當時台灣公立高中、大學就那麼一丁點圈子,同樣對政府不滿的宗亮東夫婦很難不跟他們互動交往。這也凸顯1940年代後期到1950年代初期教育界的「諜影幢幢」,外省匪諜(中共直派)和本省匪諜(省工委系統)到處蹲點,情勢複雜超乎想像,導致國民黨進行堅壁清野的大整肅時,教育界哀鴻遍野,血跡斑斑。
彰化女中的「紅樓驚夢」還沒結束。1972年,又有一位教師陳珩(唸恆)被捕。這年調查局一口氣逮捕二十四名江西中正大學校友,製造又大又冤的「潛匪案」,陳珩是其中之一,也是他繼1949年收聽「匪播」坐牢一年半後的二進宮,遭判刑十年。值得一提的是,以上所有被捕的彰女教師,除陳珩外,都不在補償基金會的補償名單;而除陳珩、楊菁和羅卓才外,也都不在「台灣浩劫資料庫」和促轉會的「轉型正義資料庫」。台灣白色恐怖統計有一大筆黑數,即此可見一斑。
原子彈推手 國共競爭疏松桂
話題再回到皇甫珪。這個名字彷彿武林高手的校長,有自己的江湖圈,卻一個個被官方拿辦。不過有一個例外:張南村(又名張楠村)。他畢業於武漢大學機械系。1948年彰化工職(今彰師附工)校長吳鑑湖,透過關係聘他來台任教,任機械科主任。據保密局報告,他「言論偏激,態度灰色」、「匪嫌甚重」,與皇甫珪「過從甚密」。1951年離職,又教了兩、三所中學,1954年進台灣工礦公司高雄軋鋼廠,工作才穩定下來。1956年職銜是二等工程師廠長,月薪四百一十元。綜合資料研判,他是一個懷才不遇的人。
張南村不僅「匪嫌甚重」,還被查出曾透過在美國的友人,匯款接濟他在中國的家屬。這一查還得了,「資匪罪」隨時上身,但保密局有所顧忌,因為這位「美國友人」就是疏松桂。疏是何許人也?武漢大學電機系畢業,與張南村有同鄉(安徽)同校之誼,但境遇大不相同。1948年因成績優異,被教育部派往美國深造,先後獲田納西大學、卡內基理工學院(陳文成母校「卡內基美隆大學」前身)兩校碩士,成為傑出電氣工程師。
1955年美國撤銷中國留學生回國禁令,海峽兩岸都在爭取此人。台北當局就是透過他的「在台友人」張南村進行說服,而且檔案提到邵逸周(前武漢工學院院長,時任職美援會副秘書長)也列入說客名單。但邵有沒有出馬,檔案並未提及。最後是北京當局策動成功。疏回國後,協助中國研發原子彈,設計自動引爆系統,1964年試爆成功,震驚國際。如果他當初選擇來台,會牽動情勢如何變化?想像空間很大。
不過,疏松桂再怎麼傑出,畢竟是為窮兵黷武的中共製造超級殺人武器,歷史評價不會好到哪裡去。相形之下,彰化女中一位教師,日後在教育界和學術界長期耕耘,兼擅中國古典詩詞、西方文藝理論之長,其「漢學家」金字招牌越擦越亮,海內外知名度已超越了疏松桂、皇甫珪和宗東亮。她,就是前面提到的葉嘉瑩。
漢學大師 葉嘉瑩苦盡甘來
葉嘉瑩是蒙古族旗人,本姓葉赫那拉(與慈禧太后同姓),1924年生於北京。名門貴族出身,加上良好家教,使她詩心早發,自幼深植文學基礎。1945年畢業於輔大國文系,在三所女中同時教書。1948年春離開北平,南下與任職國民政府海軍的趙鍾蓀結婚。此時國共內戰正酣,當年冬天夫婦便隨海軍撤台。隔年(1949)葉嘉瑩透過台大教授許世瑛的介紹,到彰化女中教國文,因而親歷彰女的白色恐怖。許世瑛出身清華大學中文系,是台大中文系主任許壽裳的兒子。許家是葉家在北京的鄰居。許壽裳1948年春遇刺身亡,其死因官方和民間說法迥異;但可以確定的是,它引起台大中文系(乃至台灣文史學界)白色恐怖的寒蟬效應。
1950年7月葉嘉瑩被彰化刑警隊逮捕後,羈押若干時日,沒有送到台北即被釋放,據說與彰化警察局長是輔仁校友有關。之後過了一段困頓日子,甚至潦倒到住在先生的姊姊的宿舍的走廊,打地鋪睡覺。後來找到台南光華女中的教職,生活依然困苦;之後教台北第二女中(今中山女中);1954年起在許世瑛、戴君仁兩位貴人教授的提拔下,先後教台大、淡江、輔大(1961年在台復校),這時她已是一位名師了。1966年台大與密西根州立大學的「交換教師」計畫,是她赴美的機緣(之後轉教哈佛、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這機緣改變她的一生。
宏觀來看,葉嘉瑩赴美教學,具有兩大意義:第一是先驅性和突破性的:當時用英文教中國文學的華人教授少之又少,她不僅教得深入,而且將中文(表意文字)和英文(表音文字)兩大系統的文藝美學融會貫通,別開新局,取得巨大成就,1990年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第二是對比性和出擊性的:1966年中國開始十年文革,文人學者受盡迫害,傳統文化連根剷除;台大中文系派葉嘉瑩出國進行文化學術交流,而且成為「世界漢學家的漢學老師」,意義重大不言可喻。不過國民黨當局文化水平低,對這一切無感;不只如此,還因葉嘉瑩赴中國探親,把她列入黑名單,而其備受推崇的著作(如《迦陵論詞叢稿》),也和禁書並列。解嚴後,1988年才解禁返台,2014年以九十高齡回中國終老。
葉嘉瑩除了教育和學術成就非凡外,文學造詣也是一絕。其文字清麗雅致,是閱讀一大享受。其實她和白色恐怖的因緣不只如此,她的先生趙鍾蓀也是政治犯(海軍案),入獄三年;更不幸的是,出獄後性情大變,成為家暴丈夫。這故事有點像台灣另一名文學家季季和楊蔚的家庭悲劇,但情節不如後者嚴重。筆者尚未掌握到趙鍾蓀案的關鍵資料,不敢動筆,只能就此打住。
(文章轉載自:上報 2020/05/05 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