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思、懷念〜鄭順娘阿姨走了
陳彥斌
2016年1月16日晚，蔡英文宣佈當選總統後。我一個人開車到民族路，已停業多年的金國飯店樓下。昂起頭，喃喃而言：「鄭阿姨，台灣人贏回政權，當選總統了！您可以安心休養身體了！⋯⋯」。然後，驅車離開。
我知道，纏臥樓上床塌五、六年的她，可能完全沒有知覺了！可是小英當選的喜悅，我最想分享的對象，就是她。因為我知道，2008年身體已每下愈況的鄭阿姨，生命力受到最徹底的一擊是「謝長廷落選」。她，對政權再次落入國民黨之手，以為台灣沒有希望了！從此，健康江河日下！
也從那時候，她家不願意外人再去探視她。2014年林佳龍競選台中市長，邀我一起去拜訪前霧峰鄉長林垂訓，人稱「垂訓先」。他是林獻堂堂弟林澄堂的公子，也是當時霧峰林家頂厝族長。
拜訪結束，林佳龍座車來到林家門口。我說：「你先走，我還要見一個人」。在旁的垂訓先聽懂我的話。喪氣的說：「不要啦！她完全不認識人了，當然也不認識你了！」無奈的我，才坐上林佳龍座車，黯然離去。
垂訓先知道，我想見的是他的愛妻，我心心念念的鄭順娘阿姨！
而鄭順娘阿姨，病臥床榻十幾年，5月26日嚥下人間最後一口氣，享耆壽96歲（1928年生）。今天清晨，林家低調舉行佛教告別儀式，我當然要去為她送行。
尊敬、懷念鄭順娘阿姨，是她對台灣文化無怨無悔的長年付出。如1990年間為免台語消失，展開「以日語教台語」。那是因沒有人要學台語，她想出免費教日語，但學員上完日語課，要接下來聽台語課。
為了鼓勵學童學台語，她請一流的布袋戲、歌仔戲戲班，到學校巡迴表演。每年舉辦少年台語演講比賽。當時，台語運動尚未萌芽，她的努力、付出，為台中培養了一批台語種籽教師。
她創立鄭順娘公益文教基金會，年年舉辦綠川文學獎，個人史寫作比賽。試圖以庶人的歷史，彌補被統治者斷裂、掩藏的台灣史。她推動所有文化工作，拒絕官方補助，因為她不願意活動被干擾，被打折。
但，鄭阿姨對我來說，不是只有熱心台灣文化。我在國家文化總會中部辦公室執行長（2001-2008）任內，同事、文化界好友都知道，她非常支持我，疼惜我！不僅熱烈參與，也常要求分攤部分活動經費。我都以經費已由總會編列，及當時的文建會補助了婉拒。每月一場的「飛揚系列」演講，她則常要送禮、宴請講師，甚至訂高級飯店供講師休息、住宿。
我辦「玉山學」。她不僅大力支持，還親自撰寫她在日治時代，就讀新竹女高畢業之旅，登玉山的難忘歷史〈十六歲回憶〉。非常精彩，豐富了「玉山學」廣度、深度。
鄭阿姨走了！我除了惆悵，還有悔恨。因為她常分享生命故事予我，她喜歡跟我聊天，那時手機通話費還很貴，她常一說就是半小時。每次總是我一再提醒，她才願意掛斷電話。
她出生新竹第一望族，清代台灣第一位進士鄭用鍚親弟弟用錦的後代，她弟弟是知名台大歷史教授鄭欽仁。而她嫁到中台灣第一家族霧峰林家，從相親、嫁妝、婚禮，當名門宅第媳婦的庭院深深，到投入社會打拚事業……等酸、甜、苦、澀。常不保留告訴我。有次，她吃驚說：「我怎麽對你說這麼多？」
我悔恨的，是她願意告訴我這麼多，懶散的我，竟然都沒記錄下來。她的生命故事太豐富了，而且扣緊台灣近代史。雖然她中年曾自撰《我的半生記》，但畢竟只是前半生，她一生的見證、經驗、體會，絕對是台灣上一代女性的歷史寶典。
這位一舉一動，都嫻靜、端莊。即使生氣，也輕聲細語的優雅長者走了！留給我的，是哀思、懷念與惆悵！
鄭順娘能詩能畫，圖是她50歲自畫像。
（文章轉載自：陳彥斌 2023/06/13 臉書貼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