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記憶抵抗遺忘
王南琦
3/30公布了今年大學申請第一階段篩選通過名單，不知道你有沒有錄取心目中的第一志願？今天我想跟你聊聊照片中的男主角，大家都叫他Nylon。在我們那個年代，普遍存在名校迷思，曾經錄取成大輔大台大的Nylon，成功轉學考上台大哲學系之後，他還開過補習班，專門收文化、輔大轉學台大哲學系的學生，命中率100%！
跟我們這些有著名校迷思的人不一樣，Nylon從成大工學院重考輔大又轉學台大哲學系的原因是想當「第一流的思想家」，最後因為拒修當年必修的「國父思想」，放棄即將到手的台大畢業證書，以台大肄業的身分創辦了當時台灣最成功的雜誌社。
我的好朋友胡慧玲曾經這樣寫他的老闆：「報禁開放前，報社老板大多數把記者當狗看，Nylon堅持雜誌社的記者要有交際費津貼，他說『我不要雜誌社的記者被人當乞丐。』後來雜誌社記者在外舉止大方、出手闊綽，還被報界記者奉為《阿哥》。他自己卻不講究衣著，常常有人問我：『Nylon是不是只有那一套西裝？冬天穿那件，夏天也穿那件！』雜誌社賺錢時，他忙著招攬人才、添購設備，許多員工配有專車，他依然走路上班，搭計程車洽公。雜誌社設有員工無息貸款，同事們可以跟雜誌社貸款買房子、車子、音響、旅遊。我卻從沒聽過Nylon說過一句要炒股票、換別墅或買豪華轎車。在財務出現赤字時，Nylon甚至堅持要借錢發年終獎金。」
在那個須有大學畢業證書才能登記為雜誌社發行人的年代，Nylon為了「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創辦雜誌，到處跟親朋好友募集大學畢業證書，向新聞局登記為發行人，萬一雜誌因報導觸犯執政當局被停刊，馬上有第二張執照備用，自由時代、先鋒時代、民主時代、開拓時代…，未雨綢繆，他總共登記了24張執照。（雖然發行人採「人頭」戰術，但每一期的雜誌都載明「本刊文責一律由總編輯鄭南榕負責」。）
「自由時代」被禁，零時差換「先鋒時代」上場，Nylon創辦的「OO時代」周刊，創下被查禁和停刊次數最多的記錄！1988年雜誌社四周年感言列出洋洋灑灑成績單第一條：「創刊四周年，出版215期，從未脫期，發行量超過六百萬份。」平均每期近三萬本！為了順利出刊，曾經用過靈車、救護車、送菜車偽裝，運送剛出爐的雜誌，躲避警總查緝。
「自由時代」創刊後初幾期，偏重報導自由經濟，不久就發生轟動全球，台灣卻沒人敢寫的「江南案」（「蔣經國傳」作者，美籍作家劉宜良，筆名江南，在美國加州住家車庫遭槍殺，美國聯邦調查局發現是蔣經國總統佈署的接班人蔣孝武一手策畫，由中華民國國防部情報局指派竹聯幫堂主陳啟禮率領董桂森、吳敦到美國執行這項「鋤奸計畫」，消息一出，引起國際譁然，更讓台美關係一度緊張。）
「自由時代」雜誌對「江南案」窮追不捨的報導，獨家刊登江南案在逃人犯董桂森留給李敖的密件，並迅速連載江南遺作「蔣經國傳」，開啟蔣家政權與特務系統對鄭南榕烙印「叛亂」的隱形追蹤標籤。
從1984年公布「蔣經國的體檢表」、1985年「群醫會診蔣經國」，一直到1988年1月9日出刊「蔣經國大限已近，國民黨內鬥加劇」（出刊四天後，一直對國人隱瞞糖尿病嚴重病情的蔣經國總統在七海官邸吐血「暴斃」），「自由時代」幾乎是公認報導蔣經國病情最多，也是最權威的雜誌。
「自由時代」雜誌也是第一個點名蔣家第三代接班的安排，與軍特系統奪權的可能性，「未來台灣強人－蔣孝武」、「蔣孝勇插手，調查局撒手」、「郝柏村、宋長志、汪敬煦大鬥法」、「台灣會不會發生兵變？」一期比一期猛烈的報導直攻國民黨要害，逼使蔣經國總統在1986年底作出「蔣家不接班、軍人不干政」的承諾。
鄭南榕不只透過「自由時代」系列雜誌向勢力龐大的獨裁政權「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更以一個手無寸鐵的知識份子勢如破竹，連續三年號召全國群眾走上街頭，1986年Nylon突破當時的政治禁忌，策劃「五一九綠色行動」，帶領群眾在龍山寺集會，以抗議國民黨戒嚴37年；1987年發起二二八和平促進會，並在台灣各地遊行演講，要求查明二二八事件真相，平反冤屈，與族群和解；1988年與「台灣政治受難者聯誼總會」共同發起「新國家運動」，環島遊行四十天。
葉菊蘭曾經在受訪時談到鄭南榕為什麼全心投入政治：「我記得很清楚，1980年竹梅出生給他一個很大的轉變，竹梅出生的第一天，他一個人守在嬰兒房，看上一整天，看得發呆發癡，以後連續好幾天都是一樣。
後來，Nylon告訴我，田秋堇時常對田媽媽和田醫師說：『都是你們上一代打拼不夠，才會讓我們這一代這麼受苦，做的這麼累！』
Nylon說：『我不希望讓竹梅這一代還要繼續受苦。』所以要全力做政治突破，而且一定要攻堅，打擊國民黨政權的致命點。」
從江南案開始就埋下殺機伏筆，1988年底國民黨終於等到Nylon刊登許世楷《台灣共和國憲法草案》。1989年1月高檢處發出「涉嫌叛亂」傳票，鄭南榕公開宣布「國民黨抓不到我的人，只能抓到我的屍體」，自囚在雜誌社，行使抵抗權。
依照目前公布的政治監控檔案，當年警政署拘提鄭南榕的計畫有3個方案，有最平和的方式等待鄭南榕自己出來；也有最激烈的「攻堅」，用軍警及鎮暴等強力的方式拘提。
遺憾的是，帶隊抓捕的侯友宜最後卻選擇採取「最激烈的攻堅」，導致鄭南榕自焚，結束短暫一生。
鄭南榕的死，全世界最悲痛的莫過於深愛他的妻子葉菊蘭，卻因為國民黨政府鋪天蓋地發布假新聞說鄭南榕精神有問題，擲汽油彈要跟雜誌社同歸於盡！葉菊蘭只好強忍悲傷，在鄭南榕自焚隔天召開記者會聲淚俱下：「我有時候覺得他很無情，因為他對太太、對小孩無情。可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我非常非常愛南榕，但是我更尊敬他。因為他愛的不是小小的一個太太、一個小孩，他愛的是全台灣，他愛的是台灣這塊土地上一千九百多萬的人民！
他今天做為一個外省人的子弟，為了爭取台灣獨立，為了爭取言論自由，他犧牲了自己，他不看自己的太太，不看自己的小孩，他甚至不在乎他肉體的痛苦，他的動機就是他更愛台灣這塊土地。
他，一個外省小孩，主張台灣獨立，他認為獨立是台灣唯一的生路，他沒有為了自己，那麼，為什麼大家不願意來支持這個理念呢？為什麼大家要醜化他的死亡呢？
拜託各位，今天在這裡再一次鞠躬到底，請你們發揮你們的良知和正義感。」說完這句話，葉菊蘭悲痛地俯身鞠躬，現場一片悲泣哽咽聲。
從小跟父親鄭南榕形影不離的鄭竹梅那年十歲，鄭南榕自焚後，竹梅寫下這首詩：「爸爸像太陽一樣，如果太陽不見了，我會哭，我會叫，但還是叫不回太陽。」
有記者詢問十歲的竹梅：「爸爸死了，怎麼不會哭？」
竹梅回答：「如果哭，爸爸就會回來，我就哭。」
已經從10歲小女孩長大，成為鄭南榕基金會董事長的鄭竹梅，在今天的紀念儀式中說到：「我們在4月7日，鄭南榕死亡的這一天，我們除了要記得他的死亡，還要記得他活著的樣子，記得他生前的樣子，記得他生前所追求的價值以及自由，鄭南榕是為了自由以及尊嚴去抵抗強權，正如同台灣未來可能會面臨到的處境，我們也要記得，他提醒我們的，為了自由與尊嚴，我們可以有勇氣去抵抗強權。
他做這些激烈的行動，不是為了仇恨，而是為了愛。正如同他在寫給朋友的信裡面提到的，他作為年輕的台灣父親，不希望他的下一代生活在戒嚴不自由的環境，他是為了對下一代的愛才去做出激烈的行動，就如同我們一般人一樣，所希望的也不過就是一個更好的生活。
今天我除了以女兒的身分，也是以台灣人的身分呼籲，請不要害怕面對過去的歷史，請不要害怕鄭南榕所代表的意義。讓我們記得，面對強權、威權，維護自由所需要的勇氣。」
（文章轉載自：Nancy Wang 2023/04/07 臉書貼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