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晴美女士,您是戰後臺灣人精神史上的寶貝
周婉窈
(發表於 2018/03/25「天涯.人間.晴美:黃晴美 (1939-2018)紀念座談會」)
作者按:紀念座談會當天來了很多人,坐得滿滿的,靠牆還有人站著。我想不少人可能在她過世後才知道台灣有過這樣一位女英雄。
個人很遺憾的是,我認得Peter(黃文雄)和鄭自才先生,卻沒機緣認識晴美女士。座談會時看著她在帆船上的影像,喜歡海洋史的我,真想跟她出海呢。
我們在黃晴美偌大的影像前接續講話;個子小、一生低調的她從來沒有這麼被放大過,說不定她會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是,我想,她在我們的歷史中的存在只會愈來愈清晰、愈巨大吧。
感謝廖建超君替這個紀念會留下很多珍貴的照片,也感謝讓我放到這篇文章中。
今年一月最後一天,我和臺大碩博班學生一起觀看蔡崇隆導演的紀錄片《刺蔣》,這是1997年在「民視」播放的紀錄片。透過影片,第一次超過「姓名層次」認識黃晴美女士,內心受到很大的衝擊,非常非常感動。啊,是這樣一位走在行義的路上,毫無猶疑的臺灣女性 !
才剛覺得認識她,當晚就在臉書看到張文隆先生貼出黃女士過世的消息,特別有刺痛之感。早先從黃文雄先生口中曾聽到黃女士罹患失智症,沒想到她這麼快就離我們遠去。那天深夜,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我們永遠和我們自己的歷史錯身而過?為什麼永遠無法認識自己的heroes & heroines?更遑論向他/她們致敬了。作為臺灣史研究者,我當然知道為什麼,只是不甘心。
在戰後臺灣民主運動中,女性一直是背景式的存在,直到野草莓運動及其後的三一八運動,女性才成為檯面上平分秋色的主角。當我們觀看《刺蔣》紀錄片,以及閱讀去年出版的《刺蔣:鄭自才回憶錄》,黃晴美佔的分量其實都不多,甚至可以說很少,但她是質的存在,讓人感受到巨大的力量。回想第一次觀看《刺蔣》紀錄片,觀後心情久久最無法平息的,是來自於黃晴美的那部分。
在這裡,我們不必重複講刺蔣的經過及其後的發展,最令人震撼的是—在黃晴美可是處之澹然: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丈夫的刺蔣計畫,不只沒反對,反而支持,後來加入了自己的哥哥黃文雄,她一樣沒有任何猶疑。這不是因為她是女性,必須聽從夫兄之言,而是因為這也是她認同的道路。在紀錄片中,她說:「愈(lú)摻入美國的社會,你就愈感覺著家己的國家的政治社會方面的病態,所以參加入去獨立運動自按呢變做真自然的代誌,因為你也希望家己有一个開放的社會和國家。」至於面對刺蔣的實際行動,她說:「彼个時陣我要作彼个決定,有兩个上kài(最為)重要的因素,一個就是我信任阮阿兄和自才的判斷,同時我也認為,無管以後的發展是啥m…h款,我攏有辦法照顧家己kap兩个細漢ê囝仔。」影片中,黃晴美表情平淡,娓娓道來。
黃晴美不止陪阿兄和丈夫開車到海邊練習槍擊(她留在車上照顧兩個小孩),刺蔣那一天,是她將手槍放在自己的手提包中,到了現場才交給黃文雄。刺蔣,她可以說全程參與。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最壞的情況,她的阿兄和丈夫可能同時死亡,但她義無反顧,有自信可以承擔後果。後來在瑞典絕食救夫,也都是這整個人生抉擇的一環。四十七年後,鄭自才在回憶錄中說,黃晴美知道他要進行刺蔣時,不但沒有反對,而且還很支持,讓他「感受到臺灣女性偉大之處」(頁93),後來跨國探監、獨立養家等等,也讓鄭自才感佩地說「充分表現了她的堅強意志與毅力」(頁163)。
但是,如果您看過黃晴美年輕時的照片,我想您會感到驚訝吧?她長得小小的,面目像女孩,尤其頭髮平梳,更顯得小,我想西方人大概會以為她是teenager吧?她在瑞典絕食的那張照片,看來就像個小女孩。然而,小女孩的內裡是無比的堅毅,我們臺語說「giám-ngē」。那種內外的反差,實在很特別。
我有好朋友在黃晴美女士過世後,才驚知臺灣有這樣的人物、這樣的女性 !其實這不奇怪,也不用苛責他。臺灣人不知道的臺灣歷史和人物,講也講不完。我們這個世代,算是戰後臺灣民主運動的第二代,在黨國教育下成長,絕大多數人在離開學校很久很久以後,才開始有機會接觸到臺灣歷史,常常是零星的認知,不成系統,這還是想認識自己歷史的人;拒絕認識臺灣歷史的人,恐怕更多。可以稍感安慰的是,這十幾年來,臺灣歷史的書增加很多,質量俱佳;不過,通論性質、有體系的戰後臺灣史還是很欠缺,如果有,我相信海外臺獨運動(兩世代知識分子的努力,如何能不寫?),以及刺蔣、黑名單等史事一定會佔相當的篇幅,那時候,黃晴美肯定會被寫進來的。
有一天,我在研究室,李喬先生打電話來,他說:「周教授,妳一定要寫臺灣人精神史。」我正不知所措時,李先生就已掛斷電話,我連敬謝不敏都來不及說。我想我不是他打電話的唯一對象,他很希望臺灣能有一部臺灣人精神史,念茲在茲,但自己恐怕沒時間寫,所以囑咐後學要寫。我知道李喬先生心目中的精神史,正負面都要寫。臺灣因為一再為外來統治者所宰制,很多人被馴化、收編,甚至當「抓耙仔」,出賣國人;這個面相從戰後初期到現在,一直困擾著我們的社會。另外一個面相是「吾家不可有,吾族不可無」的心態,也就是清楚意識到:作為一個群體或一個民族必要站出來抵抗,但最好別人去做,我還是明哲保身、保家為要。這種心態讓我們無法建立真正的公民社會,凡事就是幾個人出來扛,所以路很難走,走不遠。這要寫起來,真是一托拉庫。不過,如果有一部臺灣人精神史,當然最重要的是正面書寫,寫我們的典範和楷模。我想,作為一個女性、作為抵抗黨國專制獨裁統治的臺灣人,黃晴美是綻放在島嶼精神史上的花蕊,是我們的寶貝。
很可惜的是,我們無緣有一部黃晴美傳記、自傳或口述歷史。黃晴美和吳清桂是以義結合的革命姊妹,吳清桂說她曾向黃晴美提過寫傳記的想法,但黃晴美說她自己來寫,結果就這樣錯失了詳細紀錄黃晴美生命歷程的機會。紀錄片《刺蔣》是二十年前拍攝的,當時刺蔣四位當事人都還健壯,該紀錄片訪問很多相關人士,其中不少都已不在人世。這部紀錄片製作嚴謹,內容周詳豐富,據悉由於國外版權的關係無法公開發行,我個人深深感到可惜,很希望這部紀錄片能再度與國人見面;能公開發行,才能入藏圖書館,年輕人才有機會聽聞當事人和相關人士的現身說法。這也是我們紀念黃晴美女士可以做到的一件事情吧?
最後,容我將黃晴美在紀錄片中最後的一段話轉寫到這裡:
這kúi(幾)年的拍拚,予我也得堅持下去,一个tsiânn(很)重要的點是,對頭到尾我攏無去就這項代誌想做是個人的悲劇,對我來講,這是全部臺灣人咧奮鬥,我這遍是因為某種機緣,我拄拄好(tú-tú-hó)行佇上kài頭前(最前面)。
我們必要繼承她的精神,在臺灣人奮鬥的路途上,走在黃晴美的腳印上,直到島嶼天光。然後,我們要一起唱一首歌,唱一首歌頌島嶼傳奇女英雄的歌。
本文收入《天涯.人間.晴美:黃晴美紀念文集》(臺北市:前衛,2018),頁78-83。
(文章轉載自:臺灣與海洋亞洲 2020/04/23 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