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悼二七部隊長鍾逸人先生
周婉窈
鍾逸人先生(1921-2023)已於昨天(3/19)晚間病逝。
鍾先生在二二八事件中,是起來保衛台中、抵抗ROC軍隊的台中民兵「二七部隊」部隊長。後來因二二八坐牢17年。
今年舊曆年之前鍾先生住院,送加護病房,我原想去探望,但疫情期間一天只能探望一次,且限一人,我不想增加家屬負擔,但有透過視訊和他講話,他中氣還是很足,講了一下子話。後來鍾先生換到一般病房,2月3日我和陳弱水到台中去探望,與陳彥斌、洪美智伉儷約好一起探視。那天鍾先生精神很好,第一次起床坐到窗邊,記得有感覺到陽光的暖度。我們頗談了一陣子,當時鍾先生念茲在茲的就是3月4日要去參加紀念「烏牛欄戰役」,在二七部隊紀念碑前舉辦的「食飯丸」活動。但那天鍾先生因為身體虛弱,無法出席活動,他透過視訊和參加的人講話。
上週我還在想要再找時間到台中探望鍾先生,但已經不可能了。
二二八期間台灣人不是只有被屠殺,也有非常英勇的抵抗和犧牲,二七部隊就是一個例子,還有更多我們不知道的抵抗。台灣歷史以前是不能教,不能學習,等到能教、能學習時,大家都不看反抗史,這也是殖民地馴化的結果,學界更嚴重,所以大家都不看台灣歷史上的抵抗/反抗。二七部隊為人所知,最要靠鍾逸人先生、黃金島先生,以及台中的文史工作者,如陳彥斌先生、廖建超先生、洪碧梧(小碧)小姐等人。黃金島(黃圳島)先生是二七部隊警備隊長,指揮烏牛欄戰役,後來被捕,坐牢24年,已於2019年過世。
我第一次聽到「二七部隊」是在1987年4月。那年鍾逸人先生第一次到美國,台灣還沒解嚴(沒有人知道該年7月會解嚴)。鍾先生想來參觀耶魯大學,葉榮鐘的女兒葉芸芸女士囑咐我們接待鍾先生。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鍾先生,也是結緣的開始,想起來已經是約36年前的事情了。
當時耶魯大學來自台灣的學生不多,鍾先生希望和學生交流,但我們真正能信任的同學不多(抓耙仔,這幾年不止證明有,而且非常多),仔細考慮後只邀了幾位同學來聽鍾先生談話。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二七部隊」,當時我對二二八也還是非常模糊──我父親到了1990年代快結束才和我們提他見過湯德章!
除了小型談話之外,我、陳弱水,還有兩位耶魯朋友陪鍾先生逛校園,鍾先生對於耶魯校園的建築,尤其建築雕刻的細節非常感興趣。他對桁版上雕刻學生上課睡覺,或老師上課打瞌睡之類的「上課百態」印象深刻。這一段經歷,他有寫在《火的刻痕:後228滄桑奮鬥史》一書中,頁297放了一張當時的合影,那是陳弱水拍的,書本將一位影中人註記為陳弱水。因為不知道影中人是否想曝光,就不明言是誰,識者可自行辨識。
我於1994年返回台灣,後來就和鍾先生有不少接觸的機會。他那時候常開車上台北,記得有一次他也開車到中研院來找我,記得是借我他從高一生一位女兒手中取得的高一生、高菊花照片。
如果世間有所謂的「忘年交」,我想鍾先生待我就是這樣一個情況,我常想我是他的「小朋友」。他待我非常好,我想帶學生到彰化北斗訪問他,他一口就答應,還帶我們去吃彰化肉圓。那次他也陪我們一起到苗栗公館訪問李喬老師。那是內容非常豐厚的訪問。李喬老師「押」著鍾逸人騎摩托車載他到台北探尋二二八歷史現場,讓《埋冤 一九四七 埋冤》得以完成;反之,鍾逸人先生能完成《辛酸六十年》上下二大冊,也是李喬老師和幾位老少朋友(如張炎憲教授)逼出來的。
鍾逸人先生在日本時代讀到東京外國語學校(今東京外國語大學),接受完整的日語教育,沒學過華文/華語,要用華文寫作,真的很不容易,但他寫了三本書,最後一本《此心不沉:陳纂地與二戰末期台灣人醫生》,書的封面寫著:「無論前途如何險阻,對台灣的真心永不沉沒!」
在這裡我選一張年輕朋友和鍾先生的合照,原想放更多,真的不少張,但找到半夜沒找到原檔。我想,他會希望年輕人能了解二二八、了解二七部隊,了解台灣人是有抵抗精神的,只是被淹沒、被淡化了。
鍾先生是我們「永遠的部隊長」。在台灣人抵抗外敵入侵的歷史宿命中,您的精神將永遠引領我們。您奮鬥一輩子,黑牢就坐了17年,但您直到生命最後一刻都在為台灣操勞、憂心。想念您,願您能得安息。
(文章轉載自:周婉窈部落格 2023/03/20 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