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中島.清流部落的記憶——霧社事件八十周年紀念座談會」紀錄
上半場(2)
周馥儀、陳育麒整理,周婉窈校注
周婉窈教授:
非常謝謝Tado高信昭先生,現在我們請Takun Walis邱建堂先生。
Takun Walis邱建堂先生:
各位貴賓、同學大家好!Tado家裡是歷史的悲劇。大家有去過霧社、去過合歡山、去過清境農場,在霧社事件之前,事實上千百年來,在日本人沒來以前,霧社地區,一直到合歡山、奇萊山底下、濁水溪的上游,住的是我們賽德克族。這個族群有三個方言群:Truku(德路固)、Toda(都達)、Tgdaya(德固達雅),事實上從古代這些族群都通婚,互相往來,我們南方有布農族、北方有泰雅族……。我不要講太多,非常感 謝周 老師,我們文章已經刊載在《臺灣與亞洲海洋研究通訊》裡面,很榮幸,41頁有我個人的感想。[1]
在日本人還沒統治霧社之前,我們霧社地區的原住民住的是世外桃源,當時也有漢人進來,和我們做生意。三個族群共有三千人,日本人來了之後大概只剩下兩千人、七百人、八百人,日本人剛來統治、征服我們時,我們人口突然銳減。日本對原住民的暴行,我們可以說那個年代是沒有人權的時代,反正我們不同語言,就是「番」嘛!在日本人還沒來之前,我們過的生活──大家都去過霧社,霧社是非常適合人類居住,不但適合耕作,而且離我們的大山:能高山、奇萊山、白石山,離野獸地區非常、非常地近。日本人來了以後就改變了。
霧社事件在日本統治臺灣的殖民歷史當中是比較大的事件。到目前為止,一般人包括我們自己部落的年輕人,都被電視、連續劇誤導。事實上,我們看霧社事件的書,是日本人寫的,國民政府來了以後也有,有一陣子是不能講歷史。其實,我念到大學才知道有霧社事件,其他人也差不多。臺灣有一陣子不能講自己的歷史,我們自己也不能講。我們遷到清流以後,日本人花了半年時間調查,又把人抓走,[2]光復以後有四十年時間我們也不能談。
今天在臺上這幾位我們部落來的,大概六十歲上下,霧社事件才八十年,發生時跟我們出生差不了多少,大約差一、二十年,養我們的父母跟祖父母大概都經過事件的災難。像Tado(高信昭)的爸爸大概不到十歲,祖父是頭目死掉了,他的伯父十幾歲活到川中島,又替日本去打仗,[3]這是原住民非常無奈的〔遭遇〕、全世界原住民都非常無奈。清流每一代的歷史,包括Toda、Truku也好、Tgdaya也好,我們希望把歷史還原,不要像過去一樣再跟著連續劇跑。
我們看日本的資料裡面,有部隊安達、鐮田,[4]一定有日本人的名字,可是沒有原住民的名字。長期以來,我們祖父母的先生太太在事件裡死掉了,之後才有我們,他們絕對不講,雖然我們有些專家學者到清流部落來做田野調查,但他們是一直到七、八十歲的時候才會講。所以,有些霧社事件的紀錄,我感覺到大概都是根據日本人的資料,日本長官名字都有,但原住民的部分都沒有。但是,霧社事件的歷史,故事很精彩,幾年來還是在演戲、演電影,變成小說家用猜測的。以前《風中緋櫻》演的時候,鄧相揚幫我們很大的忙,鼓勵我們寫,但我們自己不寫,不太願意寫我們的歷史。我跟他抗議說,你這戲怎麼誤導別人?怎麼演成這樣?他說,戲歸戲、戲不必忠於事實。
事實上是因為我們不寫。我希望歷史系的學弟學妹,臺灣歷史很短,你們祖先也不到四百年,你們好好把臺灣歷史研究,學校這裡資料特別多、日本資料也好……。剛剛 高 先生也講,不必造神、不必製造一個英雄。我們經過人治的時代,應該按照事實來,我們部落有部落自己的聲音,當我們整理後,再配合日本資料,應該會變成比較完整的霧社事件歷史。希望各位學弟、學妹能把霧社事件還原起來,我們共同來努力!
周婉窈教授:
謝謝Takun先生。現在……桂校長指定 郭 老師Dakis先生來講話。
Dakis Pawan郭明正先生:
Sndamac namu bale! Mpneyah ku alang Gluban──大家好!我來自清流部落。Dakis Pawan ka ngayan m──我叫Dakis Pawan,中文名字叫郭明正,不過我也有日本名字(姓),是我爸爸的,叫做「吉丸」。
首先,我要介紹一下,前面我們這些我的族人都赫赫有名,他們不好意思誇大。
第一位Kuras Tanah(古拉斯.達那哈),他是我們Truku的Bulayau頭目的後裔,它的總頭目是Kuras Burang,是他的外曾祖父;我們Seediq有三個語群,剛剛都已經講過了。Takun 是Drodux(羅多夫)頭目的曾孫;Tado(高信昭)就不用講,是荷歌社頭目Tado Nokan的孫子。Toda的Uya Pawan(洪良全),是事件裡面爭議性很大的後裔,就是Temu Walis,跟他有關係……等下聽他跟你們講,Temu就是最後被日本人利用,後來被我的族人打死的頭目。桂校長的曾祖父跟我的外曾祖父是兄弟,是Truku的人入贅到我們內部的,我們都是Mehebu的人。我的意思是說,講到賽德克,就要講到部落,講到部落,裡面還有很多子部落。這個要搞清楚,我們部落不是只有一個,裡面有很多小部落,它一定有一個大頭目,我算過霧社事件的時候,我們有四十幾個,大約就是有四十幾個部落。
第一點,我覺得,不管你怎麼解讀霧社事件、研究原住民的東西,表演也好、說也好、寫也好、畫也沒有關係,都無所謂。不過,等到你要解釋我的文化深層意義時,不要強加解釋,不然會解釋錯誤。 鄧相揚 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簡直是我的老師,不過他因為看到照片裡面我的族人全部都上吊死亡,我們的起源地叫Pusu Qhuni(中文「樹根」之意),他把它解讀成要上吊死亡才能上天國,我指的天國是我祖先的傳統宗教觀,不是天堂。 鄧 老師這樣解讀,我當然會質疑,因為如果「上吊就可以進我們的天國」的話,我祖父、我爸爸一定會告訴我,你要死掉的時候,要趕快去上吊。我的意思說,不管你怎麼解讀,因為我們的語言很困難。我跟桂校長比較小,也許他們不是那麼清楚。
這邊就講到「親日番」,日本的用語是「味方番」,你不要說Tgdaya跟Toda是世仇。什麼叫世仇?我不懂?第二點,如果以後我們Toda的子孫都叫「親日番」,這樣情何以堪?那個我們自己會去解釋,我們自己去講。很多人會去製造我們的糾結,其實我們現在很好,我們彼此間還有婚嫁。光復以後,我們就互相嫁娶了。你們強加去解釋會有錯誤。
第三點,這也是很大的問題,到底莫那魯道是不是抗日英雄?我可以告訴你,頭目是帶領部落的生死,說他是英雄、也是豪傑,我覺得頭目不是只是孔武有力,他也要有腦筋、要非常優秀。
最後一點,待會問問題,越尖銳越好,太敏感的我也能回答。(眾笑)謝謝!
周婉窈教授:
謝謝Dakis先生,接下來我們請Uya洪良全處長。
Uya Pawan洪良全先生
各位貴賓、各位同學大家好,我在這邊(按,臺大)是〔民國〕62年從法學院畢業。當完兵我到仁愛鄉工作,最早我兩個同學就到基層去服務。每一年我們祭典的時候,不管是雙十節、革命先烈也好,還有莫那魯道紀念,都是我去安排的業務。大概是65年開始到72年我離開鄉公所,還在辦這個業務。縣政府我也服務過,省政府也待過,現在我到原民會辦原住民事務,經濟及公共建設算是工程的業務。我今天也是來學習的,我離開部落後都在外面工作,在南投、中興、臺北,我也在學習這部分。
Kuras Tanah古拉斯.達那哈先生是老鄉長,代表Truku,我是Toda。Toda是剛剛郭明正老師講到在濁水溪中間,廬山溫泉是馬赫坡的,廬山部落早期是我們Toda部落,還有平靜、平和,還有Tnbarah,也屬於Toda部落。各位如果到天池登山,那邊也是Toda部落的範圍。從鳶峰……這些地區大概都是。當時勢力比較強是Tgdaya,人口亦比較多,主要集中在巴蘭等地方,我們會裡的委員也是他們的鄉長,他們部落就在裡面。
剛剛講到味方番跟親日番,我想各位不要誤認。各位是學歷史的,不管哪個勢力很強,都是用「以番制番」、「以夷制夷」的方式。當初在巴蘭、仁愛鄉地區的部落都是比較聰明、數目比較多,因為日本人不善於打叢林戰,所以用「以番制番」的方式來製造對立,是用壓迫的方式,不是說他們認為日本人一定要打敗。當時日本人以為突襲兩、三天就可以成功,其實沒有,打了兩三個月叢林戰,最後是用飛機、新式武器對付馬赫坡地區,這是第一次霧社事件。
第二次霧社事件,不只是Toda,還有其他部落的保護番。歷史裡面寫說,是因為我們總頭目Temu Walis在不久以前被打死,日本人用這個想法來以番制番,是用這種方式。各位是學歷史的,歷史有事實存在,可以去考證。
後面寫的這些口述歷史,也有我們原住民去考證研究,資料到後面才會有。我先說明到這邊,可能同學會有很多問題要問。老鄉長在仁愛鄉服務很久,可能他會有一些補充報告。謝謝!
(未完待續)
[1]《臺灣與亞洲海洋研究通訊》第四期(2010年9月),頁41-47;最初刊載於本部落格,網址:http://tw.myblog.yahoo.com/jw!uduCo2SGHRYWIzLEAu0T/article?mid=667&prev=710&next=580&l=f&fid=16。
[2]指1931年10月15日日警對參與霧社事件的「漏網之魚」的最後清算,共逮捕23名十七至五十歲移住川中島的餘生者,加上第二天在Paran(巴蘭)社逮捕的15名,共38名。他們被拘禁於能高郡役所,陸續於該年年底至翌年三月初「病死」於拘留所。有一說指出他們在遭受酷刑後一一被處決。
[3]指前面Tado Nawi提到的伯父Puhuk Tado(1919-1942),參加高砂義勇隊,死於新幾內亞。
[4]安達大隊、鐮田支隊。
(文章轉載自:臺灣與海洋亞洲 2011/09/08 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