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社事件特輯 霧社事件八十周年紀念座談會記錄(上1)

「川中島.清流部落的記憶——霧社事件八十周年紀念座談會」記錄

上半場(1

周馥儀、陳育麒整理,周婉窈校注

圖 1 霧社事件座談會橫幅 壓縮

與談人:

Tado Nawi(高信昭)先生

Takun Walis(邱建堂)先生

Uya Pawan(洪良全)先生

Kuras Tanah(古拉斯.達那哈)先生

Dakis Pawan(郭明正)先生

Umin Sapu(桂進德)先生

主持人: 周婉窈 教授

日期:2010年11月19日

地點:國立臺灣大學文學院會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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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左起Dakis Pawan郭明正先生、Kuras Tanah古拉斯.達 那哈 先生、Takun Walis邱建堂先生、Tado Nawi高信昭先生、Uya Pawan洪良全先生,以及主持人周婉窈老師。

周婉窈教授:

各位來賓午安!今天非常高興,可以在這邊召開霧社事件八十周年紀念座談會。非常感謝我們主任(甘懷真主任)也到場,我們六位引言人,有從埔里、清流部落,和其他地方來的,今天天氣這麼濕冷,非常感謝他們。我個人覺得很不好意思,讓部落的人趕來這裡開會,希望以後我們到部落去召開紀念會。

今年是霧社事件八十周年紀念日,一般是以10月27日當成霧社事件紀念日。但是,10月27日是起義的日子,實際上,霧社事件本身延續了五十天至兩個月。按照日本官方記載是兩個月,[1]今天是11月19日,抗暴情況還非常慘烈,例如11月16日是日本人灑六千多張傳單的日子,待會我們可以放一下投影片,看看傳單的樣子。11月19日有150名的「味方蕃」(以下用中文的「番」取代日文的「蕃」)協助日本軍警來對付起義的賽德克族人,所以,霧社事件不是一天的事情,是一直延續到12月中旬,甚至到12月下旬才算結束。今天我們在這邊,雖然不是10月27日,但我覺得這樣的作法,也許還是有它的意義。這麼漫長的五十天到兩個月的事件,在這個時段中,無論選哪一天紀念都是非常有意義的。

現在介紹我們的來賓,從我的右手邊開始。Umin Sapu 桂進德校長,是賽德克Tgdaya族,是南投縣仁愛鄉萬豐國小校長。Uya Pawan洪良全先生來自賽德克Toda族,畢業於臺大法學院,現在擔任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經濟及公共建設處處長。Tado Nawi高信昭先生是霧社事件餘生者的後裔,長期擔任清流部落的導覽工作。Takun Walis邱建堂先生是霧社事件餘生者的後裔,長期參與清流部落文史研究調查,臺大經濟系畢業,也是我們的學長。Kuras Tanah古拉斯.達那哈先生來自賽德克Truku語群,現在擔任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賽德克族族群委員。Dakis Pawan郭明正先生也是霧社事件餘生者的後裔,長期參與清流部落文史研究與調查。我們歡迎他們。

今天有六位引言人,請他們先講對霧社事件的看法,以及從耆老、長輩口中聽到的部落口傳,之後有茶點時間,下半場再進行問答。

※ 邱建堂 先生播放當年日本大阪朝日新聞社製作的「霧社蕃害事件」新聞影片。

(補充說明:片長五分二十二秒,是無聲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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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出現在新聞影片《霧社蕃害事件》中的Obing Tado/花岡初子(右一),這是事件發生後不久拍攝的影片,可以一睹初子當時的容貌。

Takun Walis邱建堂先生:

這部影片是去年去東京日本文理大學日本臺灣學會開會時取得的。經日本軍方篩選後,[2]刪掉不雅、影響日本形象的部分。霧社事件發生後,是用部隊來鎮壓。它是沒有聲音,非常沈靜。

周婉窈教授:

非常感謝Takun Walis先生提供這麼珍貴的影片。霧社事件現在很多資料才慢慢出來、慢慢被大家知道。現在先請Tado Nawi高信昭先生發言。

Tado Nawi  高信昭先生:

(族語吟唱)

tgiguaguh  tgugiagah(tguagauh)

趕快(來)趕快(來)

heta rmeno  heat rmeno(hae ta rmeno)

我們來開開玩笑(吧)我們來開開玩笑(吧)(按,「開開玩笑」是指「跳舞」)

Ewa msare  ewa msare(weewa msare)

小姐們(啊)小姐們

ya ta kleho  ya ta kleho(iya ta kleho)

我們不要扭扭捏捏  我們不要扭扭捏捏

ewa msare  ewa msare(weewa msare)

小姐們(啊)小姐們

lexo rmading  lexo rmading

誰叫你挑起她們的舞性  誰叫你挑起她們的舞性……

(按,此歌未唱完,只唱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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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do Nawi高信昭先生發言。

Tado Nawi高信昭先生發言。

大家好,大家午安。我先自我介紹。我本名Tado Nawi,漢名是高信昭,這名字是國民政府遷臺後給我們的。我祖先的名字就有三個,一個是本名,一個是日本名字,再加上漢名,所以,每一個統治者來統治時都要改名,如果美國到臺灣來統治我們,那我們又要改名。我覺得蠻可憐的。

我本身在九二一後,從事我們部落的導覽解說,介紹賽德克族、織法編織過程,之後我們自己也招了很多學員,教他們導覽解說的課程。現在有兩個中年婦女在幫我接待。一個是邱建堂老弟的姑媽,就是Mahung Mona(馬紅‧莫那)收養的女孩子張呈妹,另一個是黃瑞香(Hobo Magis、小川ハル子)她六十多歲、將近七十歲,她們會講日語、臺灣話,還有中文,相當方便。我接受學校團體預約,我也帶過政治大學的研究生,他們一部車到我們村莊來,接待他們,他們所需要的我就配合。

我的祖父Tado Nokan是荷歌社的頭目,我們〔社〕的名字用我們的語言講是Gungu,日本人就稱荷歌(ホーゴ)社,六個社裡面只有我們那一社是日本名稱,其他取原住民的名字。像邱建堂是Drodux(羅多夫)頭目的曾孫。我的祖父是起義時唯一戰死的頭目,10月27日起義,10月31日剛好是兩個戰役,一個是馬赫坡(Mehebu)戰役、一個是吐魯灣(Truwan)戰役,我的祖父就是在那裡死亡。

至日本人統治的時候,是由我祖父的哥哥Puhuk Nokan當頭目,因為語言上的誤解而出問題。以前我們槍枝被日本人收走,我們要狩獵就要向警察單位要槍枝狩獵,可能他(按,Puhuk Nokan)回來後,因為收穫蠻多的,日本人請他喝酒,日本警察一直要向他敬酒,〔當時〕我們的年輕人不懂日語──我們的老人家,不懂日語,跟日本人說「Baka di,baka di」,我們的語言的意思是「夠了、夠了」,但日本人的「baka、baka」(ばか、ばか)是什麼?是罵人笨蛋,所以他被好幾個日本警察狠狠地打,一個禮拜後吐血死了。因為這個頭目死去了,所以傳給我祖父(按,Tado Nokan,中山初子的父親),〔兄弟中〕最小的。

接下來這中間,我祖父還有一個姊姊Obing Nokan。因為日本政府不擇手段,為了打入部落核心人物的家庭裡面,所以叫日本人娶頭目的姊姊或妹妹做為太太,[3]這是要跟頭目平起平坐,因為部落裡頭目是最大的。但我們原住民的Gaya(按,傳統律法、祖訓)對我們生活有很大的規範,尤其對我們妹妹、姊姊看得很重,日本人三年就拋棄太太,回到日本去了。

再下來,我爸爸他們那一代的大女兒Obing Tado,她有三個名字,Obing Tado、中山初子、中文叫高彩雲,是《風中緋櫻》的女主角,電視劇就是拍我姑媽的故事。她跟花岡一郎、花岡二郎一樣,他們都接受日本特別的教育,跑到埔里讀小學校,念到高等科,相當高中二年級的程度。[4]因為花岡一郎是師範學校出來,應該要教書,可是可能我們那時候還是生番,所以不願意讓原住民子弟來教學生,所以還是讓他到警察局服務,當巡查。我姑媽讀到高等科二年級時就退學,受日本人支配,嫁給花岡二郎。我這邊也有資料,給 周 教授一本,這是我姑媽生前留下的資料,讓大家看一下。內容是霧社事件發生前後一直到花岡自殺。[5]第二點,我大伯父Puhuk Tado,他是1942年參加太平洋戰爭高砂義勇軍,在新幾內亞戰死。我簡單報告一下。

今天我來的目的,每次遇到霧社事件,孩子都誤解霧社事件,他們只知道要去參加莫那魯道(Mona Rudo)的紀念。我心裡相當地難過,為什麼把莫那魯道當神話人物?為什麼六個社犧牲的人都不提?每次記者或是新聞媒體朋友來找我,我都跟他們說,不要只聽我的,我希望你到我們部落每一個家庭,他們都有霧社事件和部落背後的歷史,他們講的是比我更精彩的歷史故事。我的意思是,要把這個歷史事實還原,不要只求在莫那魯道的身上,要公平啊!我那個資料裡面有寫,有六個社的人數比較,起義前、起義後。以上先報告到此。

(未完待續)


[1]若以全部出動的軍隊於該年12月26日撤退完畢作為日軍征剿的結束點,發生於10月27日的霧社事件,至此剛好滿兩個月。

[2]該紀錄片注明;「臺灣總督府攝影許可」。

[3] Obing Nokan和綽號「生番近藤」的日本人近藤勝三郎結婚。近藤勝三郎的弟弟儀三郎,是巡查,和馬赫坡頭目莫那魯道的妹妹Tiwas Rudo結婚。

[4]日本時代公、小學校六年,高等科是在這之後就讀的,通常二年。若比照年級,約等於戰後的初中二年級,現在的國中二年級。不過,當時能就讀小學校的本地人(原、漢)不多,若能再讀高等科,已算是學歷相當不錯了,非今天的國中生可比。

[5]按,即高彩雲口述、高永清紀錄(日文)、潘美信譯,〈訣別的悲劇〉,已刊載在本部落格,網址:http://tw.myblog.yahoo.com/jw!uduCo2SGHRYWIzLEAu0T/article?mid=1011&prev=1087&next=990

(文章轉載自:臺灣與海洋亞洲 2011/09/08 網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