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三六大屠殺時的三塊厝:我阿公的見證
邱偉欣 / Khu Úihim
2008年八月,九十五歲高齡的阿公在經過三年巴金森氏症的折磨後,靜靜的離開了人世。2010年的二月,九十三歲高齡的阿媽也從容地跟隨阿公的腳步去了。他們的人生歷經無數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終於一切都安安靜靜的,不再喧囂。
在他們九十幾年的生命裡,有件事情始終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們,背負了一甲子;影響了他們的孩子,甚至我──他們的孫子。
我的阿媽家住高雄,從日本殖民時代來一直世居在三塊厝。三塊厝過去曾經是個繁華的所在;日治時期,高雄驛興建之前,三塊厝火車站是重要的交通樞紐。三塊厝有個重要的古蹟,三鳳宮,它是有三百多年歷史的古老寺廟,一直到日治時期結束仍然在原來的位置維持它的原貌。奈何中國國民黨來台不久,以擴建道路為名(擴建今天所見之建國路),迫使三鳳宮拆遷至現今的位置,古蹟就此蕩然無存了;而建國路的擴建也同時影響到阿媽的家族;原來,阿媽的阿公是清帝國時期的進士,在今天的建國路上有一幢三進落的大宅院;此古蹟在建國路擴建之時被迫拆除,阿媽的家族各自分得遺產此後散居各地。
據聞,我的阿媽是三塊厝美人。日治時代台灣的鳳梨罐頭產業聞名全世界。當時在三塊厝有個鳳梨罐頭工廠,年輕的阿媽便在工廠裡工作。工廠外圍有個圍牆,不高,探個頭便可以窺見廠裡工人的工作情形。阿媽在工廠裡上班時,圍牆外經常會有年輕男子駐足徘徊,偶爾探頭,三塊厝美人的芳澤人人都想一親,卻無奈只能見牆裡佳人笑呢。
美麗的年輕阿媽當然知道心儀者眾;當然,年紀到了,前往蘇家提親的人也不少。父母為女兒的婚事作主也著實煞費心神。最後,阿媽的父母做了一個決定,蘇家已經沒落了,希望將來女兒過好生活,便希望他嫁入好人家;而「嫁給Ho-lo人只能吃粥,嫁給勤奮的Ha-ka人才有米飯吃!」;就這樣,阿媽的父母決定了她要嫁入一個客家家庭──阿公就這樣在現實優勢下抱得美人歸。(不過,據聞阿公年輕時也是帥哥一枚!)
阿公本是苗栗的客家人。客家人硬頸,勤儉,眾所周知;可是,這些良好的客家精神傳承並不能做為財富的保障。阿公出生在一個苗栗的客家村,家中小孩眾多,經濟能力終於無法負擔這麼多小孩的成長;於是,阿公的兄弟多人一一被送給他人撫養;於是這些兄弟們不得不離開父母,離開苗栗,四散各地。
少年阿公為了生活,變得多才多藝。他是農夫,種植蕃薯;他也是商人,與人合夥經商;他是半個中醫師,與朋友合開中藥藥材行;他還是裁縫師,他手持剪刀鐵尺與人量製西裝;他也做粗活,製造各種尺寸的烘爐販賣,參與水電工的行列。他什麼都做,為了養家活口,六個小孩阿!但是幸運之神始終未能照顧阿公;當他從事栽種那一年,他所栽種的作物市場價格暴跌,一切血本無歸;當他與人合夥經商時,生意最終慘賠;他為人量製西裝,製作烘爐,當水電工,收入僅能勉強餬口。我的阿姨告訴我,小孩成長中的印象是,阿公很兇,而且在外面做什麼事情都失敗。
我這樣大膽推測,當時家裡主要的經濟支柱其實是阿媽。特別是舅舅跟阿姨們都告訴我同一件事:年輕的阿媽在國民黨政府接收台灣之後,物價快速通膨生活困難的那段時間,阿媽賣起了香煙!
當年,無牌照的私人是不能合法販賣香煙的;然而黑市香煙(私煙)的販售可以獲取一定的利潤。1947年2月27日那天下午,販賣私煙的林江邁女士因為遭到查緝人員的當街毆打,成為228事件的導火線。而我的阿媽當年居然也是為了討生活,豁出去販賣私煙的小販之一!
六十二年前(編按,現在是七十六年前),一場令人驚駭的暴力事件蔓延全台;起因當然不只是因為林女士的販賣私煙;那根煙只是個引爆點。
228事件發生之時,位在三塊厝近左的高雄中學可以說是高雄一帶主要的戰場;乃因當時學生公開進行武裝反抗,並且以高雄中學為指揮中心。學生由三月三日開始進行反抗,且與軍隊進行激烈槍戰;然而學生終究敵不過正規軍,傷亡慘重,部份逃出軍隊包圍的學生便逃入三塊厝的民宅內。
阿公是否有收留過這些學生義勇軍的戰士呢?因為未聽其提起過,不得而知(是他不曾收留過這些學生?還是他一生都不敢說?)。唯一聽到的口述歷史是關於恐懼的描述。
三月六日,彭生(我阿公這麼稱呼的,其實就是彭清靠,彭明敏的父親)與一群士紳組成的高雄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與彭孟緝交涉,然而所有人當場均被逮捕;是日下午,彭孟緝下令攻擊高雄市政府,火車站和高雄中學。
據阿公的口述,當時在三塊厝附近有一名地方士紳(未說名字)被軍隊帶往西仔灣,從此沒再回來過。三月八日,軍隊掃蕩到三塊厝,並開始挨家挨戶搜查是否有學生潛藏。當時我的阿公,原本正在三鳳中街的中藥店做生意,軍隊來了,看到人就開槍:三鳳中街的兩邊出口各挺著一把機關槍,咻!咻!咻!殺無赦!阿公在槍林彈雨中矮著身子,又爬又跪沒命地一路躲一路逃回家;回到家,不敢現身,大氣也不敢喘,從後門溜進家裡,躲在儲藏室裡。
軍隊在阿公拼死回到家裡的時候也抵達了家門口。到達之後,當時在家中的所有人(阿媽,大舅,大姨和二阿姨)都被強行拖到大門外,並且捆綁著,跪著;槍口來回的指著她們,詢問家中的男丁到哪去了?大姨口述告訴我說:「那天,天空下著毛毛雨,你阿媽肚子裡面懷著你二舅,一邊是你大舅,一邊是我,我們兩個拉著你阿媽的手;我一邊流淚,一邊叫著『阿母!阿母!』,你阿媽捏緊我的手說『免驚!免驚!大家在一起,要死也在一起死!』」可憐的阿媽,肚子裡還懷著二舅,軍人竟將他連拖帶拉,扯到街上,拿起槍拖像是毆打流浪狗一樣猛打一陣。(今天,二舅總是心懷感激的說,如果當時阿媽不夠堅強,現在就不會有他了。)
在細雨中飽受折騰之後,一名長官最後叫士兵放了阿媽等人;窒息的生命到這裡終於有機會朝未來喘息;然而,恐懼卻再也離不開他們了!
除了阿媽等人受到極大的恐怖與驚嚇外,228事件中阿媽的弟弟幾乎喪命。
阿媽的弟弟,我的一位舅公,平常經營一家柑仔店,老老實實做生意,與政治等事素無瓜葛。228事件發生時,遭某軍人挾持,綁在柱子上,並用刺刀戳了幾下,血花四濺,淹淹一息;據說那個戳記,從前胸通到後背。軍隊走了之後,鄰人才敢暗中跑到三塊厝向阿公阿媽通報;我的舅公就這樣臥在血裡,靜靜的直到軍隊徹走後,才由外公與其它人用門板將他抬走急救。
當我還年幼的時後,有時候會不經意地問些傻問題,像是「為什麼參謀總長一直都是郝伯村?」。大人們總是緊張地叫我閉嘴,並且再三叮囑我出門千萬不可以亂說話。直到我成年,終於知道,原來他們一直活在恐懼當中,一個由228開始即延續不止的恐懼!
2009年的今天,有多少台灣人,依然生活在對強權的恐懼中呢?而六十六年(編按,距今七十六年)後的今天,228事件的史實與詮釋,又得到它應有的地位以及理解了嗎?
六十六年前的228事件雖然是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悲劇,但,卻並未成為島國人民共同的歷史記憶。政府一再的道歉,馬英九總統既參加228追思聚會,宣示建立國家級228紀念館,同時也準備在2009年七月讓中正紀念堂復活──這難道代表著當年與國家暴力侵犯人權脫不了關係的蔣介石應該在228的罪行中被寬恕並值得紀念?這種面對歷史的荒謬態度,無助於讓歷史事件的真相昭然若揭,也無助於了解歷史進而詮述之而轉化為社會共同的價值觀。
是否,缺乏對自己生長的土地歷史脈絡的了解,缺乏共同的價值觀,就是如今社會藍綠對立衝突的源頭呢?
是否,一群沒有共同價值的台灣人,一群無能面對過去的台灣人,還有希望和未來呢?
(初稿寫於2009年,2013年2月23日修訂。)